(下)
戈琳想著那段時光應該是人生最美好的歲月,不過生命裏走得最急的總是最美的時光。在戈琳對她所居住的城市餐館名都熟知的時候,她也知道了原來LV香奈兒並非世界第一,也非世界唯一,廠家直銷中心售賣的衣服鞋帽也並不是什麽真正的世界名牌。越來越透明的各類信息渠道讓戈琳深知她依然能屬於貧窮的行列,貧窮不僅限製了她的想象,也極大限製了她的視野品味還有享受。
戈琳又一次陷入了絕望無助的穀底,環顧四周她依然隻有老王這塊雞肋可以依靠和指望。她督促著老王衝向更好的工作,更高的薪水。老王逾半百的人生已經過了人生曲線最輝煌的高點,他希望戈琳不要好高騖遠,安安心心享受凡人的快樂。對於未來他們南轅北轍的不同,他們似乎也從沒有同步協調過。仿如兩人三足遊戲,大家都在蹦達著卻是不同的朝向,所以雖然都很努力,但不見前進。
戈琳曾經認為亞裔女性的婚戀市場很廣闊,尤其她頂著姣好的容貌,曼妙的身材這些頭銜。但即便是教堂的免費餡餅也不是無限期時時發放,戈琳總是遲來的那個。她的社交圈子也不大,而大家都很實際,太多的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鋌而走險追人家老婆這種瘋狂事幹的人並不多,而身邊嫁了異族不幸的婚姻也屢見不鮮。戈琳看在眼裏,思索在心裏。騎驢找馬的道理,雖然沒有人言傳給戈琳,但她在娘胎就得到身教,她不會輕易把雞肋扔掉,更何況這個雞肋還在支撐著她所有的合理不合理的開銷。俗語說人無遠慮就有近憂,戈琳啥也沒有,她把自己的一生都仔細算過了,要是找到駿馬,就再馳騁一回,找不到,這驢子就繼續騎到老。
戈琳出國以來很少回大陸,每一次回去都嚐試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這讓她百感交集,思維混亂,搞不清究竟錯在了哪一步?幼時夥伴居然有過得比她強出好些條街的,對她早些年的羨慕嫉妒恨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去年見到餐桌上還大言不慚地屢屢相勸:“多吃點,這你們美國農村吃不到的!”她很有些憤慨,她想力挽狂瀾。那年輕時給她暗送的秋波,她還希望有銀行存錢的效果,多年後帶著利息而來。隻是她沒有計算到經濟發展同時帶來更大的通貨膨脹,當年的萬金如今一錢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曾經倒演變成戈琳一廂情願地希望真實發生過。
戈琳那次花了一萬美金買了整整八件旗袍來填補這重重的心理失衡,滿滿一個行李箱。老王把套著塑料保護袋的旗袍順過來倒過去數了好些遍,還顫抖著手每件都摸了摸,之後滿含深情地對戈琳說:“我這大半輩子,做牛做馬,成全了你的夢,你可以實現一下我的夢嗎?我還想要個兒子!”
戈琳聽到這話的時候正在梳妝台前精心地撕著麵膜,她發現自己臉上隱隱的黃褐斑點已有顏色漸深且要長期駐留的趨勢。算起來她奔向不惑之年,女兒都快青春期了,這個年齡的女子在國內很多都是夫榮妻貴的。而她卻淪落在美國的鄉下,還被老蛤蟆老公逼生兒子。戈琳怒火中燒,拿起眼前的梳子仍向了老王。她心底的後悔和怨氣就在這一刻如雨後的彩虹變得清晰可見,這一仍她竭盡全力,仿佛她可以扔掉已發生的所有,回到未嫁年輕時。她還可以重新選擇,過得卻是比現在好百般的皇後日子。
老王的額頭留了個永久性的印記,離婚是之後提的,戈琳根本沒當回事也不接茬。馬照跑,舞照跳,世界可以變,但家中的春秋是在戈琳手中掌握的,這點誰也甭想改變。戈琳對這方麵是很有把握,且理論依據和實際操作都掌握得很好。她毫不遮掩直接警告老王:“隻有老娘讓你下崗的份,不然我讓你存下的錢不夠付律師費,今後賺的錢不夠付老娘我的贍養費!”老王聽了久久沒有言語,蠟黃蠟黃的臉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最後青了好一陣日子,再也沒有恢複過來。
那年春節,戈琳多倫多朋友兒子要結婚,身在北美同是天涯的淪落,他們一樣拿加拿大護照,可是戈琳有美國居留權的簽證。這讓她始終覺得自己高出了朋友一籌。她想著全家一起衣著光鮮亮個相顯擺顯擺。老王得知後依然鐵青著臉沒吱聲,但後來忽然間臉色燦爛起來,仿佛雨後的陽光:“你還是自己去吧,女兒和我都沒有假期,外加直達的機票錢夠你送好厚的禮還有大大的結餘。”戈琳聽得眼睛放光,這一無是處老王偶爾還是很有真知灼見的。
婚禮上戈琳的表現讓她自己非常滿意,回程途中她還不禁屢屢回想其中精彩片段。當多倫多皮爾遜機場的美國邊境官神情漠然地責問戈琳:“為什麽在美國逾期居留了那麽久?”戈琳仿佛從雲端墮下,腦海裏波濤翻滾,幾個大浪打去,她才想起應該是老王沒有去給她續簽加拿大公民美國工作家屬簽證。在戈琳眼裏百無一用的老王也就是把她帶出了國,賺點微薄得可笑的薪水,居然這種事情都辦不好,簡直可以直接就地極刑處死。她被這怒火狂燒著,對著簽證官的問題,覺得有些故意刁難,口不擇言強行辯解:“我老公在美國,我女兒是美國公民,過不過期有什麽關係?”簽證官很冷靜地回:“你女兒美國公民和老公在美國跟你的簽證過期沒有任何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我老公不在美國,女兒怎麽會在美國出生?你翻翻我護照出入境記錄,就應該知道我在美國生活了多少年。”
“女士,這一切和你逾期居留美國沒有任何關係,我更應該知道的是你為什麽逾期拘留?”
“我忘了去辦簽證,你現在給我半年旅遊簽證入境,我回去郵寄補辦可以了吧!”戈琳還似乎有些不耐煩,尤其她突然覺得這有可能是老王故意為之的。
簽證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反複翻閱著戈琳的護照:“這種情形,我不應該給你旅遊簽證。”
戈琳的火瞬間燒到了大腦,她不合時宜地想起老王前段的種種,這一切應該都是他有預謀的,老王就是期望或者打算她被拒絕入美國境內,用這種方式甩掉她。而簽證官的反應卻是如此配合,失望澆上憤怒,戈琳有些絕望,她不可以這樣放棄,她要趕著回去,尤其她要去剝了老王的皮,啃老王的骨頭。隻是慌亂中,她用錯了方式表達。
戈琳狂喊起來:“你憑什麽不給我簽證?你們這些官員對那些非法的偷渡的不好好管理,卻來整治我們良民,我們的稅真是白交了……”戈琳的英文口音很重,但簽證官冷峻的表情顯示他聽得明明白白,他不動聲色簽了一行永遠拒絕入境的字樣,很禮貌地遞回了戈琳的護照。
戈琳看著那行鮮紅的字,她知道得很清楚不能入境美國的後果,女兒,婚姻,還有老王那塊雞肋都會失去,不管她是否願意和有沒有準備好,所有都會脫離她的控製她的跑道。她將是無能為力地全盤接受老王給她的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而這都是老王——她早就想仍沒扔的雞肋老謀深算所期待的。家裏曾經一直的控製權都在她的手中,卻在瞬間用這樣的方式反轉過來,這讓她接受得非常困難。
戈琳歇斯底裏地狂叫,期待可以讓整個事情翻盤。可引來的是機場人高馬大的保安,她奮力掙紮著,雖然看似很徒勞。淚水和頭發淩亂地在她臉上橫著。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在皮爾遜機場,她穿著她認為時尚的真絲連衣裙,踩著高跟鞋,怯生生笑著緊張地回答著移民官的話。官員很友好,說的是:“歡迎來加拿大!”那時還有老王在焦急不安地等候,那時窗外不是白雪皚皚,是夏日明媚的陽光。
隻是一切,不複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