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最難寫。一下筆，腦子裏就浮現出兩雙布滿皺紋、苦苦哀求的老眼。今日痛下決心，寫出來，看看能不能把那兩雙眼放到腦後。
離開張家界之前，導遊說還剩一個任務。要給全體團員洗腳按摩。按摩千萬不能給小費。請大家容許人家按，誰要不讓人家按，公司裏要罰我一百塊。
管事的中年男人，能說會道。聽說同團一個哥們在泰國待過，他用泰國話聊了兩句。原來他是雲南公司派來的，傣族人。他講了一大套養生經，泡腳經，搽臉經。說話時不卑不亢，到最後成了他可憐我們這夥土人不懂健康，才照顧我們這一個免費足浴。
服務人員給每人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醬湯放地上，讓把腳放進去。我怕過敏，要的是清水。傣子揮揮手，進來一群按摩員，一對一坐在客人對麵的矮凳上。按摩員是 清一色的土家族中年婦女，矮矮的，麵帶菜色。傣子用一種威嚴的腔調說：“我們的紀律嚴明，不拿小費，誰拿罰款五百，沒有例外。” 我老公一輩子不讓別人碰他的身體，多年來拒絕洗腳搓澡在內的一切消閑服務。土家大媽半求半迫地扒掉他的襪子、把他雙腳按進水裏。“你不給我按，他們會開除 我了！”
這時另外兩名高個年輕的漢族姑娘，用托盤送來四樣盒子，擺在每個沙發扶手上。傣子解釋每隻盒子裏麵的東西的用處。大的是20小包泡腳中藥。小的一盒雪花膏，一盒蛇油精，一盒珍珠粉。
傣子叫：“按摩開始！” 大媽們一人抱起一隻腳，捏了起來。
捏腳近距離，麵對麵，自然聊起天來。大媽們都會普通話，估計是多年普及的效果。給我按的那位有一個兒子，剛剛考上大學。據此推算她四十出頭，看上去55不 止。她們在這兒的底薪1300，另加業績費。給老公按的看上去更老，大兒子29，在家種田。小兒子在外麵當兵。導遊老說開發張家界，本地土家人都發了。可 這兩個大媽還是很窮，說寨子沒在拆遷範圍，沒補貼。種田所得糧食勉強夠一家人吃，1300元買菜買油買衣服。大媽們按得手法熟練、輕重適宜。問她們哪裏學 的，十幾年前在街上按摩店做的。街上能賺多少？五千吧。那為什麽來這兒做？街上店隻要年輕漂亮的，我們年老珠黃沒人要。就這1300元，還是政府照顧、跟 公司談的，一家可以出一個人做。
這時店家加強了推銷力度。傣子和漢女們一隻沙發一隻沙發地講解各個盒子的內容、效力、用法和價格。差不多都是200元一盒。看我們無動於衷，傣子叫來一個 著灰色大襟褂，矮矮墩墩的六十多歲老頭，向大家介紹，這位是“葛天大師”，資深中醫、著名氣功師，德高望重、手到病除。大師一個挨一個給客人看手相，每人 都有一些問題，需要中藥調理。抓著我的手，說“濕氣重”。我回他，張家界天天下雨，濕氣就是在這兒沾的。然後大師說，你要注意腎髒。你要注意膽固醇。指指 一包中草藥，說它保腎、降膽固醇。老公捅捅我：“問問他哪個朝代的中醫引進膽固醇概念。” 我不敢問，萬一他有功夫，我不是死定了？
傣子撤了大師，命按摩師與客人溝通。按摩大媽換了一隻腳捏，客人麵孔就能看見那四隻產品盒。大媽說，“姐姐你買一盒吧，買了我就多得一個分。月末發工資時 要數分數的。" 一個分發多少錢？“十塊。” 我對老公說，準備幾十塊，悄悄塞給她們。年長的立刻緊張起來，環顧四周，告我屋裏幾個漢人妹妹就是監視我們的。拿一次小費，罰款五百。你們給我就是害我 了。你們要是可憐我們，就買點東西吧。這招真靈，前麵兩張沙發的客人開始投降，漢妹拿了塑料袋各把一個盒子裝袋裏，用個手持的刷卡器，從信用卡上取錢了。
開泡半個多小時後，老妹皮膚上出了小疹子。我看看，是過敏。我準備給她吃點本納卓，她說她有，在車上。店家隻好放她兩人去車上吃藥休息，我安頓她藥片先嚼後咽，如果呼吸有礙，趕緊叫我。
傣子過來勸我買雪花膏，我告訴他我怕過敏。（這不是騙他，我皮膚真的極敏感。） 他說他們的產品能增強免疫力，絕對不過敏。這句話本身矛盾，過敏了，需要降低免疫反應，而不是增強！他一走過來，搓腳的就格外賣力。他問我按摩舒服不，勸 我買點東西，給搓腳大媽加業績。分明是拿搓腳大媽當人質，蹂躪我的同情心。他這樣反而刺激了我，激勵起我跟他鬥勇的決心。我試圖與大媽約定一起去廁所，大 媽說不行，按摩員不能進前麵的廁所。最後跟老公約定小費塞她們靴子裏。
原定的一小時時間到了，隻賣掉兩盒。傣子令按摩員們揉肩。揉的時候大媽們對著客人的耳朵說，泡腳藥包很好用的，是中醫的精華，對你們的健康好，離開張家界 就買不到了。我念念說明書，藥是雲南出品。賣絲綢、賣珠寶、賣草藥都是一家公司。大媽們互相講起了土家話，大意是你賣了幾包，我賣了幾包，還有沒有希望。 兩個馬來妹妹基本上聽不懂，她們父母也沒打算買東西。傣子看耳語療法不管用，又回頭揉腿，麵對麵交流。大媽們說，你們不買，他會讓我們一直按著，我們也拿 不到業績報酬。按著就按唄，莫不成他留我們吃中飯？傣子開始降價，七折。付過錢的溫嫂計較，傣子就另找一盒小包裝的補上。
大媽手捏著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那雙眼睛布滿血絲，被皺紋和色斑包圍著，流露出一種自卑、期盼、哀求的神色。馬來媽媽敗下陣來，包了一隻盒子。溫 嫂大概也受不了眼神攻勢，又買一盒。我對麵的大媽說，同伴都有業績了，你不買我會在她們麵前抬不起頭。看來公司對大媽感情方麵的迫害是多方位的。
前麵幾輪對於我， 不是壓力越來越大，而是冷作硬化，承受力越來越大。這個公司知道在搓腳過程中客人和大媽們肌膚接觸，言語交流，會產生情感上的聯係，會對大媽有感謝、同 情、歉疚之情。它利用大媽的苦難和客人的善良做銷售，太下作了。誰想出這招，悖天理、滅人倫，不得好死。我把傣子當做這家夥的代理人，下了決心跟他鬥爭到 底。
傣子感覺到我的敵意，說“這位大姐還沒有買，請各位按摩師繼續按摩。” 這招也是下作，讓大媽們繼續工作，讓同伴等我，使我對拖累別人產生負罪感。大媽說，對不起你啦，讓人家都看著你。你就買上一瓶，大家都好出去了，求求你 了。我大聲說，別按了，按到明天晚上我也不會買。我用的藥品、皮膚用品都是醫生開處方的，絕對不會在外麵亂買東西。我的生命安全比你們的銷售業績重要。大 家出不出去，跟我沒有關係，限製大家的人身自由的不是我。
傣子聽到“生命安全”和“人身自由”幾個字，不敢再放肆了。又使一個眼色，一個漢妹子叫：10點25分到了。其實快11點了。大媽們魚貫而出，我們的兩個 臨走回頭看我們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埋怨和失望。多少天來，那眼神刻在我的腦海裏，像刀子般割著我的心。表麵上我贏了那個狗傣子，心底裏還是輸給了他。
參加的不是購物團，是風景團。不包飛機票，500多美元一個人的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