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6.4. 時間又回到了29年前那段時間。那揮不去的灰色時刻,所有經曆過的人都不會忘記的。
我其實隻是個旁觀者,但就算是旁觀者,所有看到的影像都會透過我的瞳孔印記下來。到了這個日子的時候,一定會像調資料片似的一遍遍地放映。所有沉默和妄想回避的人們啊,我好想用江澤民的那句話丟給它們:NAIVE
事情是怎樣開始的,我說不清了。隻記得那年的五月,爸爸回來了。每天的新聞裏,學生的狀況鋪天蓋地地播放。媽媽同情那些靜坐在新華門前的學生,每天下班後在家煮好了糖水,裝進暖壺,讓我和爸爸騎車送到學院的門口,那裏有專門的車給學生們送水過去。後來爸爸覺得不過癮,就每天帶著我騎車去新華門,親自送水。我們把家裏的軍綠水壺都灌滿了,放在自行車的前筐裏,騎向天安門。
新華門的門口,兩邊坐滿了靜坐的學生,井然有序,大家都不講話。有的人頭上是纏著白布條的,門口的警衛依然肅立在崗亭前,麵無表情,猶如木樁子一樣目視前方,像釘成人形的木樁子。中間是學生們空出來的車道,供車輛進出中南海。五月底的時候,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越來越多了,我們的水也跟著往廣場上的學生移動了。我想,那個時候,大多數的人心都是向著學生的,支持他們的訴求。電視也一直在跟進報到。
爸爸是早定了6月4號早上的飛機飛香港,他要回去繼續他的研究。一早起來,天是灰色的,我聽見媽媽在問爸爸,昨天晚上一晚上的槍聲還是炮仗聲,你聽見了嗎?爸爸沉寂地說,嗯,反正是不正常的聲音。我在旁邊插話了,媽,什麽聲音啊,我怎麽什麽都沒聽到?!媽媽瞪了我一眼說,你睡覺就跟豬一樣的,小孩子不要插話!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我們坐上了出租車,趕赴東直門,爸爸是從那裏再自己乘機場大巴去趕飛機。我們在東直門擁抱告別,爸爸囑咐媽媽,別省錢,打個車回家,保重啊。那天的街上格外的清靜,馬路上的車也很少,天空是灰色的,馬路是灰色的,一切都是寂靜的灰色。媽媽先是帶著我走到公交車站,好像所有的公交車都停運了,沒有人,出奇的沒有人,看到幾輛大公共汽車橫在馬路上,就那麽橫七豎八的,加上空寂的灰色的街道,很詭秘的感覺。
媽媽說,我們走回家吧。對路途方向無知的我說了聲,好!那天的天氣一直不好,沒雨也沒太陽,我隻記得走了無限長的路,穿過了幾個街心公園,還有一個湖,一路上都是出奇的安靜,媽媽隻是牽著我的手,仿佛裝著心事似的,匆匆趕路。路上,我們沒有說幾句話。
終於到了小西天了,再穿過那條大街,路過師大,就是家了,我的腿累了,我的心盼望家了。可就在師大東南角的那個路口,看到很多人都站在路邊,成一排,或兩排的,也是靜靜的,甚至有低低地抽泣聲。媽媽拉著我的手走到跟前,隻見一列列的隊伍,都是學生,在行車路上緩緩地走著,個個垂著頭,無精打采的,大多的衣衫都不整了,臉上劃過淚痕的灰跡。其中有好多輛三輪車穿插在其中,上麵躺著受傷的學生,帶著血跡的衣衫。推車的學生帶著哭腔對路人講:他們是真的開槍啊,他們真的是衝著我們開槍啊!。。。所有人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媽媽隻是摟緊了我的肩膀,大概過了一兩個小時,等撤回的隊伍都走完了,我們才穿過馬路。後麵是怎麽回到家的,我已經忘了。
接下來的兩天裏我們一直在追看新聞,跟著杜憲,薛飛的黑衣,媽媽在落淚,那裏麵有她的學生。過後的幾天我接著去上學,路邊上停著坦克,旁邊站著端槍的士兵,所有人都投去厭惡的目光,讓他們的視點無處安放。媽媽和我說晚上不許出家門了,外麵都戒嚴了。在我的曆史知識裏,隻有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下才有戒嚴,那是對老百姓的害怕和恐慌才會采用的國家機器。
接著的一天傍晚,媽媽帶著我去了政法學院的禮堂,門口整齊地站著隊伍,有序地等著進禮堂。隻見裏麵躺著四具人,白色的單子,蓋著灰色的人,年輕的臉,早已沒了呼吸的紅韻。我的心抽搐了,緩緩的繞他們一圈,跟著人群出來了,沒有講話聲,氣氛也是灰色的。
然後就是電視新聞突轉了方向,再也見不到杜憲了,所有人都被定位為暴徒,那些坦克被定義為英雄。一夜之後,所有人都安靜了,所有人都老實了,這就是國家機器的威懾 - 鎮壓。
幾年後的夏天,我稀裏糊塗分到了長安街邊上的醫院,聽到急診室的前輩講,那一天啊,送來的需要急救的人,讓整個醫院的一次性手套都用完了,大夫們隻能徒手而上了,因為人太多了啊,多得讓人痛心。
29年後的今天,國家依然選擇沉默,一向舉著民主,人權和尊嚴鮮明旗幟的德國,在利益麵前,也選擇了回避,可是它們愚蠢地忽略了,所有經曆過的人都有眼睛,都有頭腦,那是一部部精密的錄像機啊,這一段灰色的日子早已印記在了腦子裏,就像幻燈片一樣,黑白灰會一遍遍地回放,曆史終將是不會選擇沉寂的。
我沒有興趣去追究數字,隻希望那些死去的人們,那些流掉的鮮血,那些曾經有血有肉的身軀,有一天,能夠帶著他們的微笑,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