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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右派兒子的知青生活:5. 從褲襠溝到馬敞河壩

(2015-08-04 13:29:58) 下一個
越西河主要源於縣境西南部的溪流以及東北部幾大山溝的雪水。西南部的小小支流在縣城附近形成主流,向北到新民下方再東折,這時從東北部幾大山溝的雪水經馬敞河壩再匯聚其中,東南方大山之中的一線峽穀就成了河水的唯一泄流通道。這條長約5公裏的峽穀就叫褲襠溝。
褲襠溝亂石林立,溝身狹而溝底落差大,溝兩邊懸崖蔽日,有人形容“抬頭望崖頂,當心帽兒掉”,可見其山勢的陡峭程度。這裏非常適合建水力發電站,多年來越西縣一直想在這裏建一座電站,但囿於經濟落後交通困難,遲遲無法動工。中央決定建修成昆鐵路後,沿途的公路建設先行。為打通越西縣與外界連接的第二通道,硬是在褲襠溝的懸崖上開出了公路。這一來,越西縣城與乃拖能直接相連,避開普雄而向北,到成都方向少走五六十公裏的彎路,成了越西與外界連接的第二通道,大大縮短與甘洛、漢源的公路距離。成昆鐵路正式上馬後,縣境內施工的鐵二局在褲襠溝的主要任務是打穿溝兩側的大山,即各為十來公裏的隧道,同時在溝上架起連通兩隧道的大鐵橋。縣裏把電站的選址,就確定在距鐵橋不遠的河道上。
團結電站的裝機容量不過640個千瓦,在今人看來,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國有地方電站了,但在當時的越西縣乃至涼山州,卻是一項了不起的工程,因為此前全縣甚至全州還從未有過能達到如此規模的水電站,建成後能一舉解決縣城的工、民用電(當時越西縣城居民不過數千,工業也僅是一個煤礦加少數作坊式的初級加工廠而已,即使如此,原先的火電廠也不堪“重負”)。褲襠溝中越西河的水勢,至少可建三千個千瓦的電站的,但限於當時的財力和技術水平,隻能先建一個小的再說。
1970年初,越西縣成立團結電站建設指揮部,從新民、中所和城關三個區的十幾個公社抽調的勞動力,開進了褲襠溝。全部勞動力組建成以區為連,公社為排下設班的建製。兩三百人擠住進鐵路工程處讓出的岩邊工棚。工棚上方是常有滾石跌落的陡坡,工棚下便是終日惡浪翻滾、喧囂震耳的越西河。剛從惡政和失戀中走出來的我,被公社和大隊批準到團結電站去當民工,到了電站工地後被指定為瓦岩排的排長。在這個遠比春景山溝更危險的工地上,我幹了整整兩年。
與人們通常知道的情況不一樣。當時團結電站的主體工程其實不是攔河壩,我們原始的施工手段和施工工具也在狂野湍急的河中建不起攔河壩。團結電站的這期工程設計得很聰明,因時因地因財因人因技術等等製約,主要是傍公路邊修一條引水渠,好像長不過一公裏,利用河床的大落差形成預定的發電能力。但即使如此,由於各個方麵的條件落後,工程的建設也是比較艱難的,而工人的勞動強度,當然也非常大。
當時我們新民連的連長是鄧德祥,越西本地丁山公社人,調到新民區不久。這個人心細膽大辦法多,善於調動人的積極性。我們幹的活主要是在懸崖上打眼放炮,炸下大塊或成片的岩石來,以供砌河邊的保坎和引水渠使用。鄧德祥常常衝在第一線,親自掄起大錘打眼,很多時候還親自去點炮。我和桂元倫也常去幹這活,桂元倫是一個靈活大膽的炮手,點炮的時候比較多。由於工作麵上的岩石動輒幾米十幾米高,直陡難落腳,岩下的地形複雜,點炮前不看清退路,是相當危險的。如果在十多米高的岩石上出現啞炮,那就更危險了。不過我們每次都能完成任務,這與連長正確的指揮判斷是分不開的。
有一次,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炮炸過的一大片岩石怎麽也沒掉,用鋼釺撬了若幹次,都沒垮下來。我們隻有回去吃了飯來再幹。誰想剛放下飯碗,就聽到工地方向“轟”地一聲巨響,大家衝去一看,岩石已如牆體般垮下一大片,堵在岩下的公路上,一個剛剛路過的老婦人,嚇癱地坐在路上。如果垮塌提前一個小時,恐怕遭遇慘禍的不止三個五個。後來,我們放炮開石便格外小心了。
炸下來的石塊經過簡單處理後,便是兩人、四人或八人一組(視石塊的大小輕重而論)往引水渠位置抬了。那天有塊條狀大石,沒有兩千斤也差不了多少,把它放到渠底的一個位置是最合適。我們排先上的幾個人直叫太重了,抬不起走。我沒說二話,喊了幾個社員和我一起架好抬杠就起身,從來沒承受過這樣的重量,壓得人直冒冷汗,我隻有咬緊牙關,和其他七個人在懸吊吊的岩邊艱難移動,終於把它抬到指定位置。下來一陣後怕。
電站工地上新民排原來的排長是龔天華,還有個民工戰士叫吳誌奇,都是大寨大隊派出的,住在一個工棚。原先跟我關係都很好。當時工棚用的是鐵路支援的電,因冬天太冷,不少人就亂牽電線到自己床位,串連起若幹上百瓦的燈泡取暖。這種事連我也幹過。那天新建大隊的馬海巫來(住在工棚上鋪)也要牽電線到自己床位,我和吳誌奇、龔天華還在罵他,說他不懂電就不要去惹事。其實馬海平時與我們大家處得很好的,罵了也就罵了,誰也不會計較。可偏偏那時馬海一下就倒了,手裏還握著電線,我們都嚇慌了,誰也不敢去拉。隻見吳誌奇拿起身邊的一根棍子猛地衝上去,對著電線打下去。這時我才撲過去抓住馬海把他拖下來,龔天華又上來和我一起把馬海抬到棚外。有人去叫來工地的醫生,可是馬海已經不行了,在我臂彎中身體越來越涼。
胖胖的、活蹦亂跳的馬海走了,我們也懂得了電老虎的厲害。以後無論在工棚還是工地,指揮部的領導(那時的指揮長是縣委農辦的沈桂方,後來張漢勳也來任過指揮長)都在強調安全,還搜查了工棚裏的電線電器。褲襠溝又風大特冷,我在每天收工後也沒什麽玩的,便常到指揮部的幹部老田和縣建築隊在我們工地的兩個工人老劉和汪周勳那去玩,因為在他們那可以烤火,還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參考消息》,和他們吹天下大事。我真正對政治的關心大概是這個時期才開始的。記得我與汪周勳爭論各個外國通訊社是不是各有各的觀點,報道的消息是不是同樣的,鬧得一塌糊塗。我還跟老劉去越西縣城,到他的好朋友、老紅軍王東放家去玩。王東放在縣城獨居一小院,每月都有縣裏特供的好幾斤豬油豬肉,我們一到便能“打牙祭”。也是在他那裏,我才親耳聽到當年紅軍活動的一些真實介紹。也知道了五湖大隊的老紅軍吳xx給我們擺他們偷老百姓玉米的事不是亂説的。
電站修了兩年,我也連續兩年被被評為“五好戰士(民工)”,我們新民連和瓦岩排也多次受到指揮部表彰。這時越西縣開始在知識青年中招收正式工人了。先後有涼北森工局、渡口(後改名為攀枝花)901礦、縣伐木場等單位。鄧德祥連長對我說肯定會招我去,可我卻覺得毫無把握,因為我父親的右派問題,是天大的問題,“地、富、反、壞、右”中,右是最大的敵人。右派子女是最底層的賤民。果然,無論區、社的領導怎麽退薦,也無論縣上的有關領導怎麽同情,我就是不能被招工,而我幾年來州、縣兩級優秀青年的身份對招工問題也毫無幫助(2015年6月29日我們為紀念下鄉50周年查閱1960年代的知青檔案時,我還親見登記表中我的表現欄寫的是知青中少有的“好”字評價。而絕大多數寫的是“較好”或“一般”)。現在想來,這些可親可敬的縣、區、社級領導對我的關懷值得我感激和銘記,但他們的努力是完全沒法見到效果的,因為沒有誰能動搖那個年代的政審政策。而政審的標準和過程,其秘密程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它斷絕或毀滅的,遠遠不止是像我這種青年的前途。
總之,成批的知青被招走了,包括同組的朋友田成華、孫亞夫、黃貴雄等等,甚至還有王天成。團結電站的建設這時也到了尾聲。電站流傳著縣上要留下表現好的民工戰士當新電站正式工人的消息,但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結果又證實了我的預感。煮飯的羅麻雀都被電站正式招工了,我連被錄用的氣息都沒有。這時連長鄧德祥已調任新民公社副主任了,他找到我,問願不願意跟他到馬敞河壩去修蘋果園。
馬敞河壩長約4公裏,寬約1公裏多,是一個主要由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組成的荒河壩,從瓦岩和聯合公社幾條山溝裏淌出的雪水就在這裏自由地漫流,然後匯合進入越西河,灌進褲襠溝。新民公社在區上支持下,要把這塊地方改造為果園和田地。如果成功,上千畝土地的糧、果、蔬絕對會產生很大的收益,用今天的話說,還絕對會形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但是,馬敞河壩遍地鵝卵石,風力極大連僅有的頑強生長的幾株樹子都朝著一個方向傾斜,表層泥沙少,從沒人願去開墾。何況夏天河水野性漫流,誰也不敢在此多停留。在這裏能建起果園良田嗎?
但我當時想的,卻與公社和鄧德祥想的基本一致。困難雖然明擺著,可設計的前景不是不可實現,我骨子裏的奮鬥勁很容易被激發,而新事物也很容易引起我的向往。鄧主任給我辦了把戶口從瓦岩遷到新民的手續(空掛,沒落到生產隊),以他對我在團結電站的了解,先“任命"我為”文書“(這可是公社一級才有的國家幹部職位,不知他怎麽想出這個崗位的),最初的工作是協助他安排來河壩裏上工的各個生產隊的勞動力。我們這個並無什麽固定隊伍的組織當時稱為林專隊,勞動力來源是仿團結電站的辦法,從各個生產隊抽調社員到河壩來勞動,由原生產隊記工分。
不久我又把主要的精力都用在修房上。說來很多人不會相信,我們的房子幾乎都是靠鵝卵石修起來的。當初我對用鵝卵石修房的辦法還嘲笑過,可鄧德強說沒問題,並帶頭搬石頭,用水泥沙漿填勾縫隙。這房子從基腳到房蓋,所用的鵝卵石大小不等,一般直徑為十來公分到三四十公分,再大了就根本搬不動了。前後不到一個月,居然在荒無人煙的馬敞河壩上,建起了一座總長約30米,進伸約6米的8間平房,房頂木棒鋪底,碎石加水泥河沙攪拌作中層,再放油毛氈蓋在表麵。縣、州領導來河壩參觀時都嘖嘖稱奇,這房子前後也住過好幾十個人。不過我對入住這鵝卵石房一直心虛,隻要有一場不大的地震,我們一定就全完了。那時新民的閬中知青因生產隊派工到林專隊,有的就暫住在這石頭房內。而距這裏不很遠的雷、馬、峨當時地震情報頻繁。每天晚上我們把一根兩頭鋸平的粗木棒立在室內,上麵再放一個搪瓷洗臉盆,認為可以起地震的預報作用。有天晚上,不知是誰出門小便碰到了盆子,”咣啷“一聲,大多人都被驚醒,有人大叫”地震來了“並奪路而逃,大家也跳起來跑到室外,結果才發現是一場虛驚。
林專隊成立半年後,各方麵的進展都還算順利。公社組織勞力、花了錢買水泥在河壩上方修了半截用血汗栽下的幾十畝蘋果樹,絕大部分都成活了,雖然長勢不太理想。意外的是樹下的花生長得茂盛,間種的玉米也長勢良好。秋後收獲,我們滿意地板下玉米包包到庫房堆放,而花生更喜人,雖產量不高(本來就沒想過高產),但品質奇好,又香又有油氣,哪裏也買不到這麽好吃的。鄧德祥把花生管得緊緊的,連我都少能接近。他的”腐敗“思維是用這些花生收買上下人心,有時是以物換物,為林專隊和自己製造方便。那年底我回閬中探親,他算是”大方“,也才給我稱了5斤。其他人就更不容易得到了。不過平時他最信任的保管員李大爺常給我偷偷地抓幾把解饞,遺憾的是不敢架起鍋來炒熟了吃。
也是在那年,林專隊迎來了有戶籍的正式成員——來自鐵路上的知識青年。二十多個十七八歲的男女為馬敞河壩增添了生氣。隊裏建起了夥食團。原先一到夜裏就萬籟無聲的荒河壩上有了歌聲和琴聲。我們組織的名稱也改了,叫新民青年隊。鐵路知青與我一樣,都住在石頭房裏。
經過一段時間考驗的鵝卵石房子雖不會輕易垮掉,但畢竟讓人細想時會戰戰兢兢。而林專隊還要發展,當時的房子又是不夠用的。公社決定在河壩裏修建聯排的土牆樓房。設計和組織施工的重任就放在我身上了。對修房子我自來就極感興趣,何況是自己的青年隊呢。我細細地畫了圖紙,記得是帶轉角的上下各16間的樓房,所有尺寸包括用料大小走廊寬窄都標示得一清二楚,興衝衝地交鄧德祥和公社審查。公社很快就批準了,1973年一立春便開工了。
荒河壩中建土牆大樓房,絕不是小事一樁。首先是建築材料從哪裏來。我的第一件大事也就是催促各大隊按時交來分配的木料和瓦匹。那時政令還真管用,不到一個月木料就基本收齊,不過有些隊木料打了折扣,交的料尺寸不夠,該是樓條的卻隻夠檁條。至於蓋瓦,公社也把任務分好了,不愁沒有燒瓦的生產隊。而讓人高興的是,離青年隊不遠處發現了可用的帶粘性的泥土(過去以為能打牆的土最近的隻有新民才有),這下基本的材料有了。第二件大事是下好房子的基槽,砌好基石,這是絕對馬虎不得的。馬敞河壩的水隨時可能漫上來,地基是沙石也難保穩定。對付的辦法就是挖深挖寬基槽,把基石安好粘牢,同時提高基石冒出地麵的高度。第三件大事是緊緊抓住質量施工。從基礎到封尖、從樓板到蓋瓦,土工、木工、解工、漆工的工作都要檢查督促。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到工地上去。
當時,為鋪樓板從伐木場運來一批原木,在青年隊搭起馬架,用立馬鋸解成樓板。立馬鋸是由架上架下兩人合作來鋸開木料的,這種活不僅需要技術(要配合得好),而且特別需要氣力。我與鄭雲德(他已是老手)合作過好幾次,記得每次大家都大汗淋漓,揩汗的毛巾都能拗出水來。半天勞動結束,飯都要多吃一碗。
因為施工,我與當地的很多區、社、隊的幹部有了接觸,有的還混得很熟。如區委書記支仲欽、公社社長周澤富和幾個大隊的隊長等。與來解木料、做木活的打的交道就更多了。新市大隊的木匠楊再成與我經常擺龍門陣,關係很好。我1998年(離開涼山20年後)我專門回越西懷舊訪友,可惜未能找到他。2015年5月我不死心,費了一番周折,在他兒女們的幫助下,終於跟他見麵了。40年過去,已是滄桑巨變,80歲的他在縣老幹所的門前迎接我的時候,大家都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惜的是,兩度都未能見到鄧德祥。
樓房完工了,大家歡天喜地地搬進了新居。不久,新民公社的領導又通知我去籌建新民民辦中學,並把我的戶口落實在全區最富裕的五湖大隊四隊。我念念不舍地離開了青年隊。以後,我在民辦教師崗位上一幹三年,在越西師範幹“飼養”工作兩年,到1978年高考升學,我先後在馬爾康師範、汶川中學、溫江教委、成都20中和金牛區委黨研室上班,再也難見當年的知青戰友和越西鄉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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