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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右派兒子的知青生活:2. 落戶春景

(2015-08-04 13:01:52) 下一個
閬中知識青年在越西縣城休整了兩天,便按出發前確定落戶的地點分小組下到各個社隊了。
272名知青分到新民、中所、城關三個區,我們是新民區瓦岩鄉的春景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當時的新民區有4個鄉,分別是新民、大屯、聯合和瓦岩。地理和自然條件最好的是新民和大屯,其次是聯合,最差的是瓦岩。瓦岩鄉6個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最艱苦的是我們組要去的春景。但在涼山彝族自治州,春景是一麵耀眼的紅旗,相似後來的山西大寨大隊。紅旗的樹立,也相似大寨,主要是以頑強堅韌的意誌戰天鬥地改土積肥獲得了糧食高產。後來有人稱我們是紅旗小組,還有的對我們十分羨慕。其實我們隻是分到紅旗單位的知青小組,但大家卻真的按嚴格的標準要求自己。我們組成員有6男6女12個人,是當時最大的知青小組。除了我和王鳳蘭、桂元倫三個組長外,男組員還有田成華、孫亞夫、黃貴雄和王天成。女組員還有吳泉、劉傳慧、王桂榮、趙興清和孔令先。
那天,各鄉社都派了幹部和貧下中農代表來接分配到他們那裏的知青。瓦岩鄉春景社來的是社長甲哈子和幾個奴隸半奴隸社員(彝族地區的階級成分,相當漢區的貧農下中農)。約有三十多歲的甲哈子披著查爾瓦,滿口流利的漢話,是一個見過世麵的少數民族幹部。據說他1964年到北京國慶觀禮時還見過毛主席,這應該是那個時代極品的榮耀了。
幾架馬車從越西出發了,肩負著組織上的希望,懷著被信任和重視的光榮感,尤其是遠離了讓人窒息的家鄉社會,那天我們是十分興奮和好奇。原先十分遼遠的涼山農村已經就在腳下了,前兩天心中的陰霾已大半消除。馬車在土石鋪就的公路或大路上行走,基本上屬於平壩的新民在冬日裏顯得空曠而蕭索,大路上看不到幾個行人,但大家仍不停地向接我們的社員問這問那。甲哈子非常健談,那天他是興致勃勃地回答了我們幾乎所有的問題。像吃、穿、住,天氣、道路等。談到到北京觀禮,滿臉都寫著驕傲和幸福(可惜這個很能幹的社長半年後在當時的“四清"中被打倒了)。
馬車過了新民的大寨村,地形就完全不一樣了,滿眼荒河壩的鵝卵石,從大寨直鋪到當時認為很遠的春景。原來,瓦岩鄉是由6條大山川組成的,除後山村外,進入每個基本是彝族聚居的山溝,首先看到的都是這樣的荒河壩。幾大荒河壩向大寨腳下的馬廠河壩延伸,直到越西河的褲襠溝口。
進入春景溝,原本就很差的道路變得更加顛簸了,我們必須下車步行。渾身朝氣的姑娘小夥子們並不在乎,其實大家在6天的路途中本來就表現得相當堅強。我們在滿是大小鵝卵石組成的道路上走了兩三公裏,終於來到了春景村。
村口站滿了好奇的彝胞,木蘇(老人)、阿米子(姑娘)和跳跳蹦蹦的小孩就不說了,有補子(小夥子)來接行李,引人注意的是幾個穿著漢族服裝的男女幹部,原來這是駐春景的社教(也叫四清)工作組的同誌,他們都是從州裏甚至是從成都來的幹部。而我們的住所,就是副組長任科長(一個來自成都市委黨校的女科長)所住的那棟碉樓。
碉樓有四層,下方半圍著平房,有廚房,有堂屋,堂屋的半邊還架一層竹編的樓層。據說這是一個漢族人修的,怎麽在這遠離漢區的山坡上有這戶漢族人家,原因我忘記了。我們有三個男生住了一層,任科長住了一層,六個女生住一層,底層按這裏的習俗是不住人的。而另外三個男生則住在那竹編的樓層上。所有的樓層光線都很暗,隻有廚房顯得稍亮一點。
第二天天剛亮,大家就起床了,走出新家,先是站在房子背後的山坡上遠眺,認一認我們的來路,進村前邁過的河溝,距我們的住房約有百米之遙。河上有一座水磨,那是本村人加工玉米之類的基本糧食用的。我們都把衣物裝進麵盆向水磨所在的河邊走去,準備洗去一路風塵。走攏河邊,不由得驚奇萬分,純乎是鵝卵石組成的河道沒有泥沙,水質之清亮澄澈為從未有見,約兩米來寬的河中水流湍急。那天出大太陽,天是碧藍碧藍的,山是金黃金黃的(滿山青杠的樹葉都黃了),腳下的河水青花滲亮,河邊若幹巨大的卵石(足有大半人高)參差聳立,各有其紋路色彩。大家放下麵盆,動手洗衣服。河水是雪化而來的,寒氣紮手。但大家似乎並不畏懼,各人都擺開了架勢。我自以為會洗,給衣褲抹滿了肥皂,放下河水,剛好任科長也來洗衣服,看見我如此洗衣,馬上糾正。她叫我在石頭上鋪開衣服,首先在領、袖上抹上肥皂,細細揉搓,髒處搓淨,才能放入水中開始清洗。我的做法,是既不幹淨,又很浪費。我雖很不好意思,但後來想,我是從這天起,才真正學會洗衣的。
洗完衣服了,大家在回去的路上高高興興地唱起歌來。當時唱的是後來成了我們保留曲目的歌《人說山西好風光》,《汾河流水嘩啦啦》和《我為祖國獻石油》。這些歌曲,不僅曲調優美,歌詞內容也與我們的環境、心情相適。
我們小組12人的夥食團,每天輪流做飯。開始不是每個人都會做的,隻有邊做邊學。用的是燒柴火的大鍋灶(後來我們到新民等處去,看到普遍燒的是無煙煤的地爐子,比我們方便)。幾個女生基本都會做飯,好像王鳳蘭、王桂榮還挺老練的。男生大半就不行了,孫亞夫好點,大概這與他長年獨立生活有關,最惱火的是王天成,當時他不過15歲,幾乎什麽都不會。該他做飯時大家就倒黴了,隻有讓女生多幫忙我們才吃得上飯。
說起王天成,本來有一些故事,都不好擺了。那時他常常賴床,半天喊不起來。說是知識青年,其實是文盲,連家信都要人代寫。真不知道當初怎麽把他叫知識青年,又怎麽動員他下鄉的。而且最後居然還分到我們小組。後來有人說是他們家推包袱,而領導們也樂得湊人數,在學習的最後階段吸收進青訓班又塞進我們組,並且相信我們組可以把他帶出來。
還是說夥食。下鄉知青在第一年由國家供應糧食,每人每月35斤。還有2兩菜油。我們這個小組凝聚力較強,大家一開始就處得如兄弟姐妹一般。夥食團的計劃和開支都十分民主,砍燒柴、做飯收拾直到去十五裏外的區糧站背口糧,男女生都相互幫助。而且不管吃好吃差,都沒有什麽怨言,證明大家吃苦的準備還是比較充分的。記得就在第一年夏天,有幾天山洪爆發,河麵足有三四十米寬,是平時的一二十倍,接近一人高的巨石居然被大水連推帶衝得在河中滾動,發出巨大的轟隆隆的聲響,陣勢實在嚇人。誰也不敢蹚河出村。夥食團斷糧斷油了,幸好生產隊給了一些老豌豆,那幾天我們照樣去生產隊出工。回來就隻有頓頓吃鹽水煮豌豆。
國家供應糧停止供應之前,我們就已經在學做春景本村(也是山區彝族)的主食玉米饃饃。我們過去在家鄉吃的玉米饃饃,都是用嫩玉米磨漿蒸饃,而這裏卻主要是用老的幹玉米磨粉蒸饃。一開始我們做的確實不好吃,而社員給我們吃過的就好吃得多,尤其是他們的饃帶甜味。原來,他們的饃是加了黃豆麵的。後來我們在有條件的時候也加黃豆麵,但仍然沒他們的好吃。最後又知道了,他們的饃蒸熟後還在鍋中悶過,而我們已沒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了。但我們的飯菜隔幾天就可能變變花樣,因為畢竟在閬中生活了那麽多年,學過或吃過的飯菜品種多。何況閬中物產豐富,當時的越西遠不可比,更別說農產品種單調,連一般蔬菜都極少栽種的春景了(幾年後,春景人才開始栽種一些漢區的蔬菜)。
我們春景的知青夥食團開了差不多兩年,這在閬中去越西的知青小組中可能是時間最長的,應該說這也說明當時的春景知青是最團結的。
記得那時每到晚上,大家洗過臉腳,就有一些文娛活動了。我和黃貴雄的二胡,田成華和孫亞夫的口琴,似乎都還不錯(可惜我練過三年的二胡手藝後來全丟了,黃貴雄堅持下來,進步很大)。小組裏經常是一派熱熱鬧鬧其樂無窮的景象。按計劃,開始我們每周還有兩到三晚學習毛著的時間。自然是我來在油燈下讀講,大家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還組織發言。不過堅持不多久時間,這事也丟了。
當年駐在春景的社教工作組,跟我們很快就熟悉起來。組長安國忠,一個能力很強的彝族幹部,是州委下來的(這個組與其他的社教工作組不一樣,直屬社教工作總團,安國忠本人後來還擔任了西昌市長)。副組長任一即任科長前麵已說過了。組員有一臉和氣的馬眼鏡,漢族,還有個孫儒榮,也是漢族。另外還有一個包著金牙的姓王的彝族。任科長與我們接觸最多,其次是馬眼鏡。他們給我們介紹春景的生產和階級鬥爭情況,也教我們一些生活常識。雖然大約半年後工作組就撤了,大家對他們的印象還是挺深的。
在碉房住了大概一年半左右,春景大隊(1966年上半年瓦岩鄉改為公社,春景村和更高處的秋林村合為春景大隊)給知青修的新房落成了,我們12個人便搬進了新房子。土木結構一樓一底的新房,上下各有八間,有一頭還是大間,整座房讓人在還沒走近村子的河壩裏就可以清楚看到,在遍是土牆加竹片修房的彝族聚居山區,還是很氣派很搶眼的。不過牆體沒幹透,春景的氣溫又遠低於平壩區,冬天的晚上特冷,我們幾個男生先是住在大間的,半夜尿脹了都要強忍著盡量不起床,甚至還想象能拉一根竹管到床頭就好了,一頭通到牆外,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可惜想是想,誰也不會去實踐,所以最終隻能是完全不得已地爬起來,顫抖著跑到尿桶邊,又顫抖著跑轉去鑽進被窩。
住進新房不久,跟我們玩得最好的青年社員莫坡約我們三個知青到村外的磚窯去耍,莫坡雖年輕,但確是幹農活的能手,而且歌唱得很好,常到知青住房處找我們玩。那晚上我和桂元倫、田成華到了磚窯邊,等了一會莫坡來了,還抱了一隻雞。幾個人三下兩下就把雞打整好了,然後是用磚窯的泥巴把雞裹起來,放進窯裏去烤。因為準備不足,居然沒放鹽巴。一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把雞取出來,扳掉泥殼就開吃了。真是香味撲鼻啊,幾個人都狼吞虎咽。我雖然明顯感到沒鹽味太遺憾了,但仍是舍不得放手。完了一看,莫坡還有吃的呢。原來他聰明在每塊雞肉都沒啃幹淨,最後在大家都沒了的時候把放下的帶肉骨頭檢起來繼續啃。這事一直是我們後來的笑料。
好像也是在那段時間,我們在房子裏圍住了一條大狗。狗進了屋後便沒了凶氣,任人擺布。我們把它趕進一間小屋,用木棒把它打死後就剝皮宰開,弄了點花椒橘子皮便煮起了狗肉。說實話,狗肉真的是味道太鮮了,我們一頓還沒吃完。但作為“凶手“之一,心中一直有點不安。後來我開始養寵物狗後,對“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有了深刻的體會。多年來我不僅絕不再沾狗肉,而且從心底對別人打狗吃狗肉都深惡痛絕。
在春景知青小組前一兩年的日子,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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