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周本紀》裏的說法,“營周居於洛邑而後去”,這個說法相當可疑。首先就文本來說,建洛邑太突兀了。前麵剛說武王從朝歌回到周原大封諸侯,然後失眠和弟弟姬旦聊天,怎麽又突然回到殷商之境,以大躍進的速度建了一座城池,然後又瀟灑地抽身而去?怎麽看這都是夢遊的節奏。還是《竹書》說得靠譜,洛邑是在“三監之亂”被平滅之後才有的,“遷殷民於洛邑,遂營成周”。有意思的是,《魯周公世家》與《竹書》吻合,而與《周本紀》矛盾,不知道司馬遷是怎麽想的。司馬遷當時肯定沒有看到過《竹書》,而《竹書》與《魯周公世家》對得上,這足以說明《竹書》不是偽書。
要給太史公的說法一個說法太難了,比“三五一十五”都難。武王那晚可能跟他弟弟談了談洛邑的重要性和日後的規劃,這便是《逸周書》裏《度邑解》的來曆,“度”即規劃,“邑”指洛邑。武王登基不到三年就駕崩了(《竹書》說是五年,《管子》則說是七年),哪來得及營建一座可以作為都城的城市?更何況當時周的新都城鎬京才建了沒幾年。不知道《周本紀》的記載來自哪裏,也許是聽了某個漢儒的報告吧。
根據出土的何尊銘文,洛陽是武王的兒子成王監製的,作為陪都。因為洛邑是成王營建,所以它有另外一個名字:“成周”。
“夢遊”之後,姬發華麗地出了一張大牌:馬放南山,刀兵入庫。《周本紀》說的比這八個字囉嗦得多,也浪漫的多:“縱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虛;偃幹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複用也”。真的嗎?不管怎樣,“馬放南山”的典故由此而來,“華山之陽”即“華山之南”。倘若周朝自武王之後不複用兵,周朝不要說八百年,連八年都過不去。中國史書的一大特色便是睜眼說瞎話,而且說得特別認真,比東北小品還認真。
那天晚上,前來詢問武王為何不睡覺的周公旦自始至終未置一詞,可能睡著了也不一定。
司馬遷提到當時尚不存在的洛邑,卻未提一個重要的音樂事件:《大武樂》。《大武樂》是名副其實的周朝好歌曲,影響深遠,號稱是夏商周三代的代表作,相當於周朝的國歌。它還配有歌詞,便是《詩經•周頌》中的《武》、《賚》、《桓》。《竹書》和《左傳》都認為《大武樂》的作者是武王,我傾向於《呂氏春秋》的說法:作者不是武王,而是他的弟弟周公旦。
《左傳》宣公十二年雲:“武王克商,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武》是《周頌》裏的一篇,最後一句確實是“耆定爾功”,意為大功告成。從這最後一句來看,倒確實像武王所作,取商而代之,當然是“大功告成”,一點都不驕傲。問題出在前兩句,“於皇武王,無競維烈”,意思好懂:“偉大的武王啊,您的偉業舉世無雙”,不好懂的是:武王得意忘形,以致如此喪心病狂地歌頌自己嗎?就算是“偉 光 正”,也是借別人之口唱頌歌,哪好意思自彈自唱自嗨?
如果《武》真是武王的作品,我隻能說武王當時瘋了。武王高興得發瘋,這個畫麵很難讓人接受,本人倒是無所謂,聖人們恐怕受不了,那麽最好把《武》的作者署名從姬發改成姬旦。再說武王不需要成為詩人,寫不寫詩對他來說沒有多大意義,李後主倒是能寫,寫得國破家亡,最後把自己都寫死了。
周公製禮,禮樂不分家,整本《詩經》都是可以唱的,相當於卡拉OK點唱譜。從五帝以降,音樂一直是教化的重要工具。虞舜時的樂官是夔,姚重華先生曾盛讚“若夔一足矣”,意思是像夔這樣的音樂家無與倫比,有一個就足夠了,周公的後人魯哀公連這句話都看不懂,問孔子夔是不是隻有一隻腳,估計魯哀公學的是白話文。孔子沒有笑場,認真地告訴魯哀公夔有兩隻腳,不是殘疾人。
據《竹書》記載,《大武樂》作於滅商的那一年,“巢伯來賓”。巢國是商朝的一個小諸侯國,地處偏遠的南方,是否為傳說中“有巢式”的後裔所建不詳。聽說商朝被推翻,巢伯趕緊向周朝表示堅決擁護新政府,作為一個小國,巢伯這麽做是明智的,他隻要獲得一紙官方委任狀,繼續做他的伯爵,保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好,天下姓子還是姓姬,關他什麽事?孔穎達給了隻求自保的巢伯一個感人肺腑的理由:“慕義來朝”,這四個字太高明了,一下子把主人與賓客都送上了一個“需仰視才得見”的高度。
《尚書》除了提到巢伯來賓,還有“西旅厎貢厥獒”,旅是西戎的一支,前麵從未提過,算是一支新款西戎。旅國進貢的是活物:體型很大的狗,具體樣式可以參考藏獒。那一年,大周五穀豐登,為“大有年”。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魯迅的師父章太炎先生在《討滿洲檄》裏說:“自周公兼夷狄 ,定九宇,四海之內,提封萬裏,旅獒、 肅慎無敢不若。”,這幾句話器宇軒昂,不過他老先生犯了個技術錯誤,“旅獒”不是一個國家,“旅”才是國名,“旅獒”是指旅國的名犬,相當於“藏獒”。如果章老先生明知故犯,那麽他就是存心侮辱了。順便提一下,章太炎有個英文名字,叫“Binglin Zhang”,挺酷的,我也有個英文名字:“Weidong Xia”。從章太炎的檄文裏,可以判斷他看過《竹書》。
新年好!
人說夏宜讀史,冬季不宜,可夏兄姓夏,一年四季均可。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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