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來發生的事來看,不是諸侯聽不懂天命,而是姬發說不出口:那是一個秘密,天大的秘密。姬發撤軍的理由不是天命,而是“天密”。
薑子牙壓根就不是個敬畏天命的人,進軍牧野之前,卜辭顯示大凶,可薑子牙依然逆天而行,周武王和他的太公望真的像聖人讚揚的那樣敬畏天命嗎?他們對天命可沒有武丁的那份孩童般的赤子之心。
不是老天告訴了姬發撤軍,而是有人告訴他,祭文王的煙霧彈沒有騙過帝辛,商軍的口袋虛位以待。姬發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實力,想想帝辛的威而剛,想想象軍,姬發決定哪來回哪去,有多快跑多快,其中原委當然不能告訴那八百諸侯,否則至少四百諸侯會笑死。
那個給姬發通風報信的奸細會是誰?我在第一部裏詳細地分析過這位告密者,即帝辛的哥哥微子。
微子和他的兩位叔叔比幹和箕子並列為孔子授予的桂冠“殷(有)三仁”。微子是帝乙長子,按規矩他該是殷太子,可是他的位置被弟弟受德取代。受德即位後,覺得對不起哥哥,於是極力彌補,讓他位極人臣,掌管殷商軍權。
《史記》說微子逃離故國之前,當著大臣的麵自己開導自己說:“父子骨肉親情,君臣道義所屬。父親有過,兒子多次規勸不成,就跟著他放聲大哭。臣子屢次勸諫而君王不聽,臣子可以根據道義離去。”(“子三諫不聽,則隨而號之;人臣三諫不聽,則其義可以去矣”)微子的口才相當不錯,叛國而去之前,還擺了個樣板戲式的忠臣姿態。微子明明去意已決,司馬遷卻說:“於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少師和太師沒有聽見微子在眾臣麵前的自我開導與表白嗎?
太師、少師大概是指箕子和比幹,孔子便說比幹是少師,可在《宋微子世家》裏當微子找台階逃跑時,比幹已經被殺,箕子已經被囚,所以太師、少師不可能是箕子和比幹。在《殷本紀》裏,微子的逃亡在比幹和箕子被殺、被關之前,但後來司馬遷又說太師和少師抱著祭祀用的樂器奔周了(“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奔周”)。司馬遷的“太師、少師”應該錯了,他在《周本紀》裏倒是把話說明白了:“太師疵、少師疆抱其樂器而奔周。”,但更是錯上加錯,商朝晚期,祭司基本處於失業狀態,主持祭祀的樂師怎麽可能位列三公?看得出來,司馬遷寫商周更遞這一段曆史,顯得頗為淩亂,敘述像在風中飄。
司馬遷更大的錯誤在於,關於微子在商朝的所作所為,他沒有一個地方說對了。司馬遷本意是要把微子塑造成一個仁至義盡的正義角色,離開殷商之前還發表逃亡宣言,怎麽看微子都像個偽君子,不管比幹、箕子因為什麽原因開罪紂王,他們都比微子真誠多了。
微子還真不是偽君子,因為他在紂王倒台之前,根本就沒有逃亡,而是一直待在他弟弟身邊,繼續擔任他的軍事長官。他不是偽君子,但是比這更糟,他是個漢奸,他才是商朝滅亡的頭號巨奸,或者說是新興周朝的頭號功臣。
毛澤東跟人談曆史時,提到微子,憤憤然地說:“微子最壞,是個漢奸,他派兩個人作代表到周朝請兵。武王頭一次到盂津觀兵回去了,然後又搞了兩年,他說可以打了,因為有內應了。”這不是出於階級鬥爭需要的信口開河,而是基於文獻、考古資料以及郭沫若等人的研究成果得出的結論。按照《竹書》的說法,武王其實隻“搞了一年”就又殺回來了,從帝辛五十一年到五十二年。
《呂氏春秋》裏有不少無稽之談,但關於微子的行徑比《史記》、《尚書》等正史要準確得多。《呂氏春秋·誠廉》生動地敘述了伯夷、叔齊如何窺見姬昌和微子的陰謀,於是憤然離周。
有了軍政首腦微子和膠鬲為內應,歧周還有什麽情報得不到?帝辛盡管和哥哥微子不是很和諧,但他始終沒有想過要對付微子。帝辛待微子不薄,無論對方說什麽難聽的話,他都忍了,仍然讓微子身居高位,手握兵權。對箕子和比幹,帝辛就沒那麽好脾氣了,他那麽有性格的一位猛人,既然不忍在哥哥身上出氣,那隻能在兩個碎碎念的叔叔身上發泄了,比幹和箕子被虐的遭遇或許有之,不完全是周人一味栽贓陷害。
“盟津觀兵”那次行動,姬發本來準備偷襲殷邑。就在兵發之際,微子命膠鬲給姬發電報:“受有備,速撤軍。”(謝絕考證)於是才有姬發突兀收兵,他當然不能跟部隊說他收到電報了,隻得編了一個騙不了三歲孩子、卻騙了所有部下的謊言,那就是“未知天命”。“天命”在漢文化裏是個非常功利性的政治名詞,無論什麽狗屁倒灶的事都可以用“天命”蔽之,不能證偽,也不能證實,誰有話語權,誰就掌握“天命”。“天”在漢語裏雖然有神聖的位格,但是沒有人格。
姬發“奉天命”溜回到周原,鬱悶的同時也感到僥幸。回到宮殿的那個晚上,姬發為了排解心中的失落,吃了幾大海碗的羊肉泡饃,撐得晚上睡不著覺。姬發打那晚就得了失眠的毛病,吃不吃、多吃或少吃羊肉泡饃都解決不了失眠問題。他的失眠是心病,他知道那個高高在上的子受德有多厲害,如果讓他知道自己“觀兵”動機,率兵來打怎麽辦?姬發太清楚那家夥的實力了,打仗從無敗績,比他爺爺季曆還牛。
不過姬發心裏多少還是有底的,隻要微子那張王牌在,他就有翻盤的機會。他爺爺季曆當初若是有大牌內應,也不至於中了文丁的圈套。他父親姬昌得以“保釋”,起作用並不是什麽奇珍異寶,而是微子替姬昌開脫,才免了被囚殺於羑裏的厄運。姬昌知道有人幫他說話,他不會重滔其父覆轍,這才有心思鑽研易經。
姬發失眠的日子持續了近一年,就在被折磨得快要瘋掉之際,他的失眠症突然好了。治好他失眠的藥是一份密信, 密信的作者是微子,信使自然是姬發父親的故人膠鬲了。
姬發和薑子牙分享了密信。薑先生甚至比他的老板還要激動,他一直在等著出兵的一天,一年前在盟津那次倉皇撤軍,害得他顏麵丟盡。
那次他發出了“急急如律令”的出兵總動員,可是一轉眼他又發出相反的“急急如律令”的撤兵總動員。就像一個跑道邊的發令員,開響了發令槍,運動員都起步了,發令員馬上在後麵扯著嗓子喊運動員快回來,這也太搞笑了吧?雖然武王給了八百“運動員”一個神乎其神的解釋,但薑先生心裏還是過不去,總覺得那些”運動員”心裏對他有看法:你不是未卜先知的國師嗎?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薑先生有苦難言,姬昌失眠一年,薑先生也親自陪同失眠了一年。
這位薑先生之所以在中國享有極高的知名度,其實拜《封神演義》所賜。據說《六韜》是薑先生的兵法著作,可後來發現《六韜》是戰國時期的托名偽作。章太炎甚至認為《六韜》不是兵書,而是道書,又有點矯枉過正了,《六韜》和《三略》一樣,都是古代兵書應該沒有疑問。
不管怎麽說,姬發和他的國師薑先生精神抖擻地行動起來,再次打響發令槍,LET’S RUN!《竹書》載:“五十二年庚寅,周始伐殷。秋,周師次於鮮原。”,那一年是帝辛五十二年,姬發的軍隊首先集結在鮮原,沒有馬上進攻殷邑,鮮原就在孟津附近,姬發可謂故地重遊。
周軍至少在鮮原守候了一個多月,姬發是審慎或是害怕?二者應該兼而有之,商軍多強大、帝辛有多厲害,姬昌心裏有數,因此他不敢貿然出兵,哪怕收到微子的密信他還是不敢貿然東進,他一定要萬無一失,否則跟盟津那次一樣灰溜溜地跑回家就慘了,總不能用同樣的理由去忽悠那八百個“長跑運動員”吧?不用帝辛來打,光是口水就能淹死他、失眠就能要了他的命。
姬發和薑子牙心急如焚地等在鮮原無所事事時,那是公元哪一年?這一年是牧野之戰發生的那一年,對於商、周斷代很重要。關於這一年的曆史斷代,“成效喜人”:竟然有四十五種說法之多,誤差達一百一十二年,範圍從公元前一一三零至前一零一八!我不懂天文,對古文獻中出現的星象也沒啥認識,如果簡單地從“五十二年庚寅”推算,那一年該是前一零五零年,就象推測戊子是前一零五三年一樣。庚寅是甲子中的一年,某一年份除以六十,餘三十,那一年便是庚寅年。這幾年的誤差其實關係不大,至少比機關幹部年齡造假要好些。
姬發從秋天等到冬天,派出去的探子回來報告的消息與密信完全吻合,姬發這才發出行軍令。大軍出發前,姬發舉行了盛大的殺俘祭祀,這叫“有事於上帝”。被帝辛廢除的殘忍的人牲,在周朝再次興起,周朝並以此作為攻擊帝辛的四大借口之一,譴責帝辛不敬上蒼,所以帝辛活該被上天拋棄。還別說,帝辛的失敗,多少還真的跟他不肯殺俘有關。
上次在孟津有八百諸侯跟隨姬發,那麽在鮮原來了多少諸侯?誰都猜不到,我也沒想到:隻來了八個!你沒看錯,是隻有八個,不是八十,更不是八百,而且這八個全是方國,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少數民族部落。這是《竹書》上說的:“冬十有二月,周師有事於上帝。庸、蜀、羌、髳、微、盧、彭、濮從周師伐殷(伐殷至邢丘,更名邢丘曰懷)”, 看來孟津撤軍的後遺症極其嚴重極大地影響了眾諸侯的“長跑”積極性。《周本紀》也特別提了這八個方國,而且姬發在《牧誓》裏把他們當做壓箱底的寶貝在牧野宣言中隆重推出,言下之意有他們相助定能所向披靡,天知道他是否在自我安慰。
姬發挺逗的,從鮮原經過刑丘,他居然還有興致改地名,把刑丘改為“懷”。刑丘裏有個“刑”字,讓姬發感到不吉利,他本來就很緊張,經不起任何形式的刺激,既然地名讓他不爽,那就玩玩文字遊戲,把地名改了,很霸氣,還透著股機靈,隻動動嘴,就能把不吉利消弭於無形,從而帶來心理安慰。這一招未莊的阿Q也會。
姬發的文字遊戲遠不止改地名,他還發表了一篇收入《尚書》,題為《太誓》(或《泰誓》)的講話,這篇講話很短,主要是譴責帝辛的四條罪項:一、聽信婦人之言;二、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這第二條好像是從大禹兒子討伐有扈氏時說的“威侮五行,棄絕三正”學來的,武王起碼得說明一下靈感來自《甘誓》,以示學術端正);三、疏遠同祖兄弟(祖指祖父母,即所謂“王父母”);四、廢棄先祖雅樂,而以“十八摸”之類的音樂取悅婦人(“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帝辛的罪行裏,沒有酒池肉林,沒有炮烙酷刑,也沒有提及帝辛在解剖學上的示範教學,比如挖心髒、鋸大腿、破孕婦肚子等等。姬發為什麽不提呢?因為他的想象力有限,比後世的儒生們差遠了,真是“後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