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曆是個明白人,知道在陰溝裏翻了船,就不要再劃船了,走旱路回家是正經。等候在崎周入口處的“周辦”記者們連凱旋而歸的新聞通稿事先都寫好了,就等季曆說聲“你們猜對了”就去發稿,哪知道等來的竟是铩羽而歸!
崎周中央媒體籌劃已久的新聞盛宴不得不臨時撤銷,某首席記者擠到季曆身邊,舉著青銅製的喇叭(謝絕考證),大聲問了個問題:請問周侯,您為什麽要故意輸掉這場戰爭?
季曆口才不如他父親公亶父,腦子可好使得很,馬上順水推舟說:“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一帆風順對於戰士來說不是好事,額要用這場失利告訴廣大指戰員,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額們不能輕視任何敵人。輕視對手,就是輕視自己。額希望這是額們的第一次失利,也是最後一次!CHEERS!”。
廣場上響起山呼海嘯的歡呼聲,於是撤到半道上的盛宴又重新開始,本該是灰頭土臉的檢討會變成表彰會。因緣際會的聽眾對那次盛宴多年之後仍印象深刻:正是因為季曆的運籌帷幄,各部門的通力合作,才完成了一次天衣無縫、誌在必得的失敗!
季曆自從“失敗的凱旋”後,在老巢裏憋了兩年。在那兩年裏,他實在不好意思搞什麽“失敗是成功之母”的派對,更不好意思當著太任的麵喝酒。有次季曆貓在牆根喝悶酒,太任假裝散步“碰巧”看見了。不等季曆掩飾,太任說真不夠意思,喝酒幹嘛不叫上額?
季曆紅著臉說,你不是不讓額喝嗎?
太任說不多喝就行了,酗酒傷身,小酌怡情,有何不可?喝吧喝吧,男人喝酒不是罪。太任一邊說一邊從丈夫手中拿過酒爵喝了一大口,誇張地張著嘴直喘氣說,這酒好辛辣,一點都不甜。
季曆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甜恰恰是酒最容易實現的一步,無論果酒還是米酒,天生就甜,難的是怎樣怎樣把甜的成份去掉,於是給太任上了一堂酒的加工工藝課。
太任像個小姑娘一樣,托腮崇拜地望著丈夫,說好博學啊,額給你點一百個讚!酒跟人還挺像,誰都喜歡勝利的甘美,能品嚐失敗苦澀的才是真男人,額說得對嗎,季哥哥?
季曆凝視著太任,緩緩地說:額給你點兩百個讚!
給太任點讚的第二天,季曆在辦公室舉行一次投資戰略調研會。與會的將領們都被季曆搞蒙了,誰都想不透季曆的投資意向。一半人以為季曆會殺回燕京之戎雪恥;另一半則猜季曆會討伐豳州的狄人,為他父親公亶父雪恥。他們全都錯了,季曆決定還是打山西,不過不是燕京之戎,而是它的鄰居餘無(今山西長冶)之戎。
季曆痛定思痛,既然打不贏此戎,何不改打彼戎換換手氣?反正當時的戎們多如絨毛。季曆沒有想著怎麽贏回臉麵,也許他想過,可他權衡之後發現代價太大了,不值得去冒險。季曆更看重的是勝利,而不是麵子,這才是一個成熟的統帥。敗走燕戎是季曆生平第一個敗績,也是最後一個。
餘無國君做夢也想不到,他的國家之所以遭受這場無妄之災,竟是因為燕戎打了勝仗!季曆家的窗戶明明是燕戎打碎的,他憑什麽讓我來理賠,我又不是開保險公司的!可憐的餘無國君也就是在心裏嘮叨幾句,他既不能跟燕京之戎討精神損失費,也沒法上聯合國告季曆侵犯人權,隻能忍氣吞聲認倒黴。當他向季曆俯身下跪時,他在心裏把燕戎國君的祖宗八代都罵遍了。
季曆不跟燕戎計較,但是算計了餘無,餘無虧大了,他賺大了。沒有人再去留意他此前的敗績,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眼前的風光。
季曆確實風光無限,他進一步明白一個道理:從來富貴險中求,無限風光在險峰。季曆以前獲得不少朝廷賞賜,但那次不一樣,他被封官了!也就是說他從一土豪,農轉非變成白領,被商王文丁“命為牧師”。
牧師官職不大,夏朝時也叫牧正,用漢朝“白馬生”張湛的話來說便是“養禽獸之長也”,夏朝中興之主少康曾在他娘家有任氏擔任過牧正。郭沫若在《中國史稿》第二編第三章裏說:“ 文丁封季曆為商朝的‘牧師’,即一種職司畜牧的官。”,郭老此言甚是靠譜。
季曆當上牧師後,感覺很好,好得忍不住得瑟起來,接著他幹了一件事。多年之後,當他得瑟不起來的時候,他一定後悔做的那件事。
文丁在位第五年,姬牧師覺得很有必要把身價抬一抬,於是便做了一回包工頭,把昔日的戰敗國程國改造成一個二級城市:程邑。
得意忘形的姬牧師沒想到他犯了一個大忌,以某國為邑那是為王者才有的特權,他絕對沒資格這麽做。姬牧師驗收程邑時春風滿麵,千裏之外的文丁眼神冰冷如三九嚴寒。
文丁沒有批評姬牧師,並不是因為他很斯文,而是他必須得斯文,因為他需要姬牧師做個循規蹈矩的好諸侯,對待商朝如春天般溫暖,對待商朝的敵人則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他怕就怕哪天姬牧師受刺激,把對象給弄反了。
活躍在晉中、晉南及晉豫陝交界的西部戎夷們是文丁的心病,當時殷商身心俱疲,實在沒精力處理此起彼伏的邊患。文丁指望姬牧師能把那些比跳蚤還要活躍的小癟三一個個都拍死,但他心裏的想法比跳蚤要活躍、微妙得多。
文丁當然希望季曆能夠掃清諸戎,同時也殷切地盼望著季曆和諸戎們兩敗俱傷,他的如意算盤如意得像個悖論。倘若季曆每個勝仗都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要不了多久他就從一個人見人怕的猛人變成一個人見人欺的孬種。
如果季曆是個孬種,文丁需要他幹嗎?季曆太強了,文丁又怵得慌。
季曆要想達到文丁對他的心理期望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他在意識形態上領會到文丁的意圖,在技術上也無法實現 :他難道要在勝利之後揮刀自宮—練葵花寶典嗎?文丁的如意悖論對於季曆也同樣是悖論。悖論是無解的,那麽季曆的命運也便是無解的。
意氣風發的姬牧師當然不知道啥子悖論,他隻知道追求夢想。文丁七年,季曆伐始呼之戎,克之;過了四年,再伐翳徒之戎,又克之,還抓獲其三大夫,來給文丁獻禮。季曆囂張得很,從來不捋著胡須作以德服人狀,他不秀胡子,秀的肱二頭肌。翳徒之戎的國君想必戰死,或者腳底抹油溜了,否則姬牧師一定會拿他獻俘,更顯得高大上,沒了國君,隻有拿三大夫充數,以數量代替質量。季曆押解翳徒之戎三大夫來殷都時,精神抖擻,高亢地唱著西音,聲音像帕瓦羅蒂一樣飽滿:“我有這雙腳,我有這雙腿,,我有這千山和萬水。我要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誰都不想要恨和悔,隻是有時候由不得我們自己,強如牛人姬牧師也無可奈何。
在昂揚的歌聲中,誰都認為姬牧師的雙腳是從勝利走向輝煌,沒有人想到,輝煌的背麵往往是深淵,人生的巔峰與死亡的幽穀有時僅一步之遙。一個人的福報無論厚薄,一支猝不及防的令箭就能把一切洞穿,永遠的康莊大道是不存在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