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偉大的緣故”
—讀《卡拉馬佐夫兄弟》
夏維東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部奇特的大書,他不僅在思想和文本上影響了很多作家,連心理學家都拿它作為精神分析的樣本,弗洛伊德就曾盛讚這部小說的價值之高難以估量。
卡拉馬佐夫家族成員的內心秘密被陀氏手術刀一樣的筆法解剖開來。 這部中譯本長達八十萬言的小說圍繞著殺父的疑案,從發生到水落石出不過一周時間,可以想象情節推動得有多快!與一般驚險小說不同的是,陀氏關心的不是誰是凶手,而是凶手為什麽成為凶手,在對案情的層層剝離中,包裹在人物肉體裏麵的血脈和神經都暴露出來了,小說因此抵達了通俗偵探小說不能望其項背的精神高度:信仰和無信仰究竟意味著什麽。不同的人物在相同的時空裏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形成多聲部的合唱,後世作家們津津樂道的“複調小說”其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手裏已經運用自如了。我沒有足夠的證據說陀氏是“複調小說”的鼻祖,但他肯定是先驅者之一,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明顯受到《卡》敘事模式的影響。
老卡拉馬佐夫是惡的化身:貪婪、自私、冷酷、褻瀆等等,不擇手段攢了萬貫家財,到頭來卻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斯梅爾佳可夫殺了。這個軾父的兒子是一個瘋女人被老卡拉馬佐夫強奸後生下的,他是他老子的翻版,老卡拉馬佐夫被他殺了,也算是惡有惡報吧。斯梅爾佳可夫殺了父親後,嫁禍於同父異母的哥哥德米特裏。
德米特裏是個矛盾體,既高尚又卑鄙,心靈掙紮在信仰與無信仰之間,是個聶赫留朵夫式的人物,他在審判前的夜晚,在人類苦難與基督受難的思考中,他的精神“複活”了。盡管他沒有殺人,可他願意背負起十字架,借以純淨自己曾經渾濁的靈魂。
德米特裏的弟弟伊凡是個無神論者,他對人類流血的曆史痛心疾首,並對人類徹底失去信心,在他看來,人類的悲劇是由於人的軟弱和下賤引起的。伊凡甚至認為人連自由的權利都不配有,因為人太卑劣了,有了自由就胡作非為。他杜撰一個“宗教大法官”的故事向弟弟阿廖沙宣傳自己的學說:宗教大法官是大獨裁者的象征,他以鐵腕來維持社會的穩定,他給人們麵包,條件是人們必須無條件服從他。為了讓統治名正言順,他居然以基督的名義發號施令。有意思的是,等到基督來臨時,他巧舌如簧勸耶穌回去,因為人們需要的不是愛,而是能夠號令和強製他們的權力。“宗教大法官”一節長達二十餘頁,洋洋萬言,充滿了想象和思辯的力量,後來幾部著名的“反烏托邦”小說,比如《我們》、《一九八四》和《美麗新世界》都受到“宗教大法官”的啟示。伊凡絕不是個膚淺的無神論者,相反,他非常深刻,他看清了人類苦難的根源,唯一遺憾的是,他沒能跳出自己的認識誤區:大法官本事再大,他終究還是人,曆史上大法官一類的強人還少嗎?愷撒大帝、尼布甲尼撒、希特勒、斯大林……結果怎麽樣呢?流出的血依舊是紅的,眼淚依舊是苦澀的,“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其實伊凡認識到自己的思想的局限,他渴慕真理,可惜他躲不過自己認識的盲點,他沒能像哥哥德米特裏那樣在精神上“複活”,良心和思想的撕裂,使他像尼采一樣瘋了。阿廖沙對哥哥伊凡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說:“他不是在真理的光照下站起來,就是為自己曾獻身於使自己失掉信仰的東西而對人對己進行報複,最終在仇恨中毀滅自己。”
阿廖沙是個象征式的人物,他有著明確的信仰,盡管他與周圍的人在行事上格格不入,但所有的人都願意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陀氏有意將他虛寫,讓他成為小說的觀察者和傾聽者。阿廖沙顯然是陀氏試圖豎立的“榜樣”,可是他並不是總是堅強的,他也有軟弱動搖的時候,他之所以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沉淪下去,完全是因為他內心的信仰。老卡拉馬佐夫在世上唯一愛著的人就是他的小兒子阿廖沙,因為阿廖沙從來沒有謀算他,盡管他壞到自己都認為自己要下地獄,可阿廖沙仍然拿他當作父親,而不是像其他兄弟那樣出於不同的動機仇視他。
《卡拉馬佐夫兄弟》就像是一部教導作家們如何塑造人物的教科書,陀氏不僅寫出了多種不同的人物形象和他們的複雜的性格,更重要的是他寫出人物內心的掙紮,並以複調的方式呈現了人物在精神上的歸宿。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一文中所說:“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於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以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紅樓夢》在中國小說的地位和其作者的才氣都是勿庸置疑的,但在思想的深刻性上實在不能與《卡拉馬佐夫兄弟》相提並論,最終不過是“由來同一夢”的虛無,舒蕪先生從積極的意義上看也隻能說《紅樓夢》是“女性的頌歌”而已。魯迅先生在論及陀氏時說:“他把小說中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裏,來試煉他們,不但剝去了表麵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處死,竭力要放它們活得長久。而這陀思妥夫斯基,則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惱,和拷問官一同高興著似的。這絕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總而言之,就因為偉大的緣故。”(《陀思妥夫斯基的事》)先生很少把“偉大”這個詞用在自己同行的身上,可他慷慨地給了陀氏。
陀氏自己也很自信,在論及《卡》時,他自豪地說:“在歐洲,無神論表現這樣的力量是沒有的,也未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