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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劄記:《善良與純真奏鳴曲》

(2016-03-30 18:48:10) 下一個

善良與純真奏鳴曲
                 —讀葉彌《美哉少年》

夏維東

 

 無意中讀到葉彌的《美哉少年》,這個小長篇一下子抓住了我。我至今忘不了閱讀葉彌《美哉少年》時的感動。不是震撼,是感動,就象一股清風拂麵而來。我想不到有人能完全從孩子的角度來寫“文革”,而且連語言都是孩子氣的。我在一篇談論遲子建作品的評論裏提到遲子建的童話敘事風格,葉彌這篇小說的童話色彩似乎更為純粹。

小說開頭根本看不出來是寫文革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李不安十一歲了,父親李夢安再三勸他上學,他不肯。為這事,父子兩個已經一個星期不說話了。”接下來十一歲的李不安為逃學而在村裏流浪,東家一頓西家一頓地吃,吃得理直氣壯。他的父母一點不急,兩人看《毛澤東選集》,看得津津有味,不過兩本《選集》裏一本夾的是毛線編結法,一本夾的是食譜,兩人一邊看一邊鬥嘴,很好玩。

既然是寫文革,那麽那些諸如“批鬥”、“關押”的“保留曲目”自然不能不寫,否則就太不真實了,像王安憶的《富萍》在這方麵就矯枉過正了,《富萍》中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安靜得就像外星球的世外桃源。王安憶顯然想從一種與眾不同的視角寫那個革命年代,但她做得遠遠不如葉彌成功。

葉彌沒有逃避殘酷的現實,那些和曆史記憶吻合的場麵依然出現在我們麵前。李不安在村裏流浪的時候他的父母正因出身問題在學校操場挨批,他的小夥伴告訴他:“你爹彎著腰,你媽站得筆直。”站得筆直的朱雪琴看見了人群中的兒子,於是她拿塊石頭砸自己的腳,大隊書記孫二爺心知肚明還是放她回去,說:“你先回去,把毛選看上一遍,就沒事了。”這話說得忒有意思,講相聲似的。

不過孫二爺的好心並不那麽純粹,在後來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美貌的朱雪琴是有所圖的。孫二爺大概是小說中難得的一個“壞人”了,可他和以前傷痕文學裏壞人也不太一樣,在他身上你看不見意識形態的渲染,而且也不窮凶極惡,他隻是一個想占漂亮女人便宜的壞男人,還有點缺心眼,聽到朱雪琴因丈夫被抓而破口大罵,他居然說:“失望啊失望!可憐我還天天動歪心思。”於是朱雪琴立馬把刀放在枕頭底下,她告訴兒子說是防壞人,兒子打開門,看著外麵的青天白日,像王寶強那樣告訴母親說:“媽,沒有壞人。”

這句被作者漫不經心寫出來的話其實就是這篇小說的“文眼”:沒有壞人。孫二爺不是奸惡之人,他抓住縱火燒屋的李不安後,隻說了句:“還不快走?憑你這幾根火柴就能燒死我?”張小明的媽也不是。小說中對於“不好”的事情,幾乎都是用相聲式的手法,付之一笑,在抖包袱似的笑聲中,作者顯示了包容與仁慈之心。比如上段孫二爺滑稽的“愛的獨白”;張小明的媽知道朱雪琴和孫二爺的事後,把朱一頓臭罵,臨了還交代一下心跡,拍拍大腿說:“她憑什麽就跟孫二爺好上了?”說話的口氣分明是相聲裏的逗哏。孫二爺與張小明媽的“壞”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點,與意識形態無關,我想這也是作者予以包容的原因吧?誰能說自己至善呢?

還有自私的唐寡婦也算得上是個“不好”的人物形像,她用盡一切愚蠢的花招騙走老刺蝟的口糧,老刺蝟裝作什麽都不明白任她騙。

流浪漢老刺蝟明顯是個類型化的人物,是善良與愛的化身。人物類型化有時候其實是必要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裏的阿廖沙就類型化,目的是讓他成為其他多麵體的參照物。在這篇小說裏,類型化同樣必不可少。我們知道,童話的本質在於單純,所有的童話故事裏都有一個真善美的形像(這個形像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仙或動物)。老刺蝟正是小說裏的這個形像,在孩子氣的敘事語言勾勒下,他就像一個從古老童話中走出來的人物,幽默、達觀、善良。盡管他有上頓沒下頓,而且身體狀況極差,可他成天樂嗬嗬的。他收留了盲眼少年(這個少年後來又被李不安收為弟弟,改名李平安),又收留了流浪的李不安,省下自己的口糧給唐寡婦的孩子們(與孫二爺不同,他對唐寡婦別無所圖),最終因無錢看病,死於心力衰竭。

老刺蝟其實間接死於其母之手。老刺蝟的母親相當於童話裏的巫婆角色,心中充滿了對離家出走的丈夫的仇恨,她的眼睛便是被淚水泡瞎的。這個瞎眼的老太太仇恨無處發泄,便轉嫁到和負心丈夫嗓音相似的兒子老刺蝟身上,這可真是“父債子還”了。兒子每次去看母親,總是找來詛咒似的惡罵,母親甚至小孩似地耍賴。老刺蝟像父親包容女兒一樣忍受著母親給予他的一切,並且毫無怨言。大冬天去看母親,母親竟然要他去河裏摸魚給她吃,老刺蝟二話不說跳進河裏給老母親摸魚。魚摸上來了,他的命卻丟了。瞎子老娘聽到兒子的死訊沒有掉一滴眼淚,半個月後她死了──絕食而死,她的死也是童話式的。瞎子老娘的內心就像海明威所說的冰山,我們看到的隻是水麵上的冰山一角,水麵下的才是真正的山啊:那是愛,苦澀的、複雜的愛。瞎子老娘在這裏獲得了讀者的同情:她愛她的丈夫,愛她的兒子,隻是她的愛就像沒有收件人地址的書信投遞不出去,“信封”雖然在淚的梅雨中發酶了,可內容卻沒有改變,最終以生命為郵資寄了出去。

老刺蝟臨死放心不下李不安,他對李不安說:“老刺蝟想聽說說媽的好處你……大聲說給我聽。”於是孩子跪在老刺蝟床前,一件一件地述說著媽媽的好處,說到後來他哭了起來。淚水衝刷了他心中的仇恨,他不僅原諒了媽媽,也原諒了爸爸,他甚至原諒了孫二爺。在李不安含淚的訴說中,老刺蝟安詳地走了。如果把心靈比作童話中的寶藏,那麽善良的老刺蝟就是那把打開藏寶之門的金鑰匙。盲眼的李平安想必受過很多苦,為了發泄心中的仇恨,多次對李不安和其他人講述他幻想中的“事實”,他說他用老鼠藥毒殺過人。老刺蝟死後,兩個孩子在回鄉的途中,心中再沒有了恨意。當李不安被冤枉縱火時,孫大舅問他怎麽辦,這個孩子說:“不怎麽辦。我回家睡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是老刺蝟教我的。”

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和風細雨,即使反諷也是“猶抱琵琶半遮麵”,不像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那樣張牙舞爪。那個曹瘋子對李不安說:“我剛才想起了老婆,怕自己太傷心,就背毛主席語錄。傷心是不傷心了,但是我背語錄背得渾身沒幾兩力氣了。”小說裏類似這種帶著機鋒的俏皮話比比皆是。最大的反諷大概是去青島看美人。

學校派李夢安去青島取學毛選的經,這家夥回來之後很高興,成天和老婆嘀嘀咕咕,以至於“李不安覺得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原來李夢安在青島看見了一個漂亮女人,想必他的文學才能好得很,朱雪琴聞言欲罷不能,不時情不自禁冒出一句:“天下真有這麽漂亮的女人?”這對富有情趣的夫妻便去青島看一位陌生的漂亮女人,在那個“不愛紅妝愛武裝”的革命年代。朱雪琴看美女回來給兒子上了一堂“美學課”:“不光男人喜歡看美女,女人也喜歡。平凡的女人看見美女,就好像看見她今生的一個夢,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來世該是這個樣子的。看見美女,平凡的女人心裏會一下子忙碌起來,因為她不知道,當了美女之後,她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在這裏作者不動聲色地幽了那個時代一默。李不安後來和李平安一起真的步父母後塵去青島看美女去了,可他沒見著,作為讀者的我們自然也就沒見著,那個美人成為一個“美”的概念和懸念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在那樣的年代,一對夫妻和兩個孩子千裏迢迢去看一個“美人”,其象征意義不言而喻:在政治高壓之下,對美的追求之心依然不死,就像一個從石頭縫裏頑強探出頭來的小草。如果較真的話,“千裏看美人”也許並不真實,但在這篇小說裏卻一點也不顯得虛假,因為小說的童話色彩:在童話裏什麽都可以發生,哪怕李不安突然變成一隻青蛙我都覺得正常。

李不安和著名的童話《青蛙王子》還真的有某種對應關係。王子因巫咒而變成青蛙,後來被公主從井水裏救出來而重新成為王子。李不安因為對父母的恨而流浪他鄉,在老刺蝟那裏他學會了善良和寬容,回到故鄉的李不安心中已經沒有恨了,他甚至原諒了孫二爺。可以說,歸來的李不安如同青蛙變成了王子。

《青蛙王子》裏的善人不是小公主,而是小公主的父親──國王,小公主的脾性完全像流浪之前的李不安,如果不是國王的勸導,小公主早把醜陋的青蛙扔到爪哇國裏去了。同樣如果沒遇到老刺蝟,很難想象李不安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在這個意義上,流浪漢老刺蝟就是那個古老童話裏的國王──物質一貧如洗、精神上卻豐富自足、超然於政治風雲之外的國王,他用其言行塑造了李不安和李平安的心靈。

總體而言,我被小說單純的敘事風格打動了,不過小說似乎還可以再簡潔些,比如章四瓦這個莫明其妙的女人似乎可以省略掉,她在火車上以食物引誘李不安對其進行性騷擾,這個人物類似於童話裏的女妖形像,但她的出現和消失都太突兀了,沒有和小說融為一體,也許作者是想把她豎立為一個獨特的“反麵教材”吧,可惜沒處理好。

《美哉少年》不是“傷痕文學”,它是愛的童話,是一首美麗的奏鳴曲,在這個“下半身寫作”甚囂塵上的時代,顯得尤為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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