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劄記：《那一刺的風情》

那一刺的風情

--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

夏維東

 

    有個朋友在芝加哥博物館看畫，拍下一張畫傳給我。畫裏人表情扭曲猙獰，背景是肮髒的黑色，似乎都能聞得到惡臭，感覺那畫像是用地溝油畫出來的。朋友因為剛看過同名小說，所以對那幅畫印象很深刻，那幅畫名叫《道林·格雷的畫像》。

    《道林·格雷的畫像》是王爾德“唯美主義”的代表作，文辭優美，故事的設置有點像童話。格雷容貌英俊得毫無瑕疵，如同希臘神話裏讓全希臘女人為之癡狂的美男子納西瑟斯，被畫家霍華德驚為天人。霍華德才華橫溢，為格雷畫了一幅逼真、傳神的肖像畫。

    格雷一下迷上了自己的畫像，就像納西瑟斯戀上自己的倒影。他讓畫家把作品送給他，霍華德忍痛答應，因為他非常喜歡格雷，格雷不僅漂亮，而且單純，他不忍心拒絕，就像兄長寵愛一個可愛的弟弟，隻是他太低估了那幅畫的魔力和隨之而來的後果。

    格雷對那幅畫喜歡得不行，同時又有些傷心，因為他想到畫中人永遠不老，而他自己卻終將老去並將死去。他心想如果畫中人承載一切歲月的痕跡，而他永遠不老該多好啊。他自己都沒想到那幅畫答應了他的要求，可惜自己他不知道他在那個瞬間就讓自己成為夏娃和浮士德：就像夏娃在伊甸園把自己出賣給蛇，就像浮士德把靈魂委身於魔鬼靡非斯特一樣。

    一個凡人的畫因何有魔力，對於這個技術問題我們不得而知，也並不重要，童話不需要交代來龍去脈，隻要一個猝不及防的回眸一笑即可，哪怕笑得像摳著鼻孔的如花。

    夏娃和蛇對話，浮士德和靡非斯特做交易，格雷怎麽和一幅沉默的話交流？畫的魔力不難推測來自魔鬼，那麽誰是魔鬼或者說誰是魔鬼的代言人？霍華德嗎？肯定不是，雖然他是畫的作者，可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當他知道格雷行的惡事，他責備並勸阻格雷。最後格雷嫌他礙手礙腳，更怕他泄露自己的秘密，幹脆把霍華德殺了。霍華德其實恰恰是善的象征。

格雷的另一個好朋友是亨利勳爵，老於世故，洞察力極強，能看穿別人心底的想法，做事率性而為，屬於那種“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的那種人，且言辭犀利。當時的社會和我們現今的世道一樣，總有好與不好的一麵，全成為亨利嘲弄的對象。當善與惡全被抹平，善不存在了，剩下的便隻是惡。剝開亨利華麗的語言外衣，其實他的全部思想不過是感官享樂而已，盡管他用青春、藝術、時尚和生命等不同的詞語去裝扮，骨子裏其實冷酷無情，貪圖的到底不過是肉體歡愉。

      單純的格雷缺乏是非判斷力，對亨利佩服得五體投地，奉之如精神導師，很快就冷落霍華德。亨利多麽像《浮士德》裏的靡非斯特啊，他就是畫像背後的魔鬼，或者說是魔鬼的代言人，他一步步把年輕的格雷誘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就像亞當和夏娃在蛇的引誘之下，負罪出走伊甸園。

格雷先是以“不夠藝術”為由拋棄莎劇演員西比爾·葦恩，導致她絕望，最終自殺身亡。這件事之後，他發現了畫像微妙的變化：嘴角的那一絲殘忍，而鏡子了的自己依然英俊如故。接著他為了阻止霍華德把畫拿出去展覽，他殺了昔日的好友；他怕西比爾的弟弟來找他複仇，於是雇凶殺死了他。他不是沒有過良心的掙紮，可他輕易地說服了自己：“體會過生活的美妙的人誰又願意放棄青春常在的機會呢？”（《道林·格雷的畫像》譯林出版社，P147）他活得很好，要什麽有什麽，成了倫敦的名人，18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什麽都沒有留下，他的罪惡全部留在深藏於閣樓的那副畫上，那幅畫的尊容難以言表，大概就是朋友看到的那幅畫的樣子吧。

“有一段時間看著那畫變凶變老曾給他快樂，近來他已經不感興趣了”，（P261），但畫令他恐懼，因為那是指控他的證據，甚至是他的良心，他要用殺死畫家的刀殺死畫家的畫。“那樣他就可以殺死過去；而過去一死他就解放了。他得殺死這個靈魂的生命”。（P261）

他用刀朝畫刺去。結果是他刺死了自己，而畫像卻“活了”，恢複成它原來的樣子。格雷也恢複了他的本相：“麵容憔悴，滿臉皺紋，令人憎厭“（P262）

那一刺真是風情萬種，把什麽都說盡了。這是一個反希臘神話的童話：納西瑟斯因迷戀自己的倒影投水而亡，格雷為了毀滅自己的畫像而殺死自己。前者留下一株美麗的水仙，後者留下一幅心口有一道傷口的肖像。

“不要迷戀哥，哥隻是個傳說”，隻是我想，在傳說中是否有我們自己的影子？青春注定老去，隻有靈魂不死；靈魂若死，縱如道林·格雷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