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瘟疫的孤獨
(馬爾克斯《巨翅老人》)
夏維東
莫言在推薦另一位諾獎得主馬爾克斯的短篇《巨翅老人》時,說了寥寥數語:“這篇小說容易讓人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但我認為它更像一個童話。馬爾克斯的師傅應該是安徒生,他是講故事給孩子聽的口吻講述了這個離奇的故事。”莫言是我敬仰的作家,但對此我沒有共鳴:《巨翅老人》既未能讓我聯想起卡夫卡,更不能想到安徒生。
巨翅是老天使的本相,與變形無關;小說走的確實是童話路子,但與安徒生的明澈迥異,它更接近與格林兄弟或者王爾德的DARK。也許它與任何作家都無關,它就是馬爾克斯的:魔幻。如果一定要說它的文學師承,也許是作家的祖母。馬爾克斯曾說童年時聽祖母講的那些民間傳說對他影響極大。他的小說之所以被稱為“魔幻現實主義”,其中一個主要特質就是他把那些匪夷所思的非現實東西(即魔幻)一本正經地用非常寫實的調子寫出來,這其實就是民間傳說的講述方式,而民間傳說最接近於童話。
這個童話始於三天大雨之後。貝拉約夫婦在被大雨泡成爛泥的自家院子裏,看見“一位十分年邁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臥在爛泥裏,盡管使命地掙紮,依然不能站起,因為有張巨大的翅膀妨礙著他的活動”。這段敘述非常寫實、自然,突兀的是“那張巨大的翅膀”。貝拉約夫婦被這個在爛泥裏掙紮的怪物嚇壞了,他們和老人有過一番交流,但顯然是雞同鴨講。他們忽略了老人醒目的巨翅,把他當成“一位遭到台風襲擊的外輪上的孤獨的遇難者。”這句話耐人尋味:海船上的遇難者,顯然就意味他是人類。人為什麽會有翅膀呢?因為他是外國人(外輪上)的。這句話暗示了那是個多麽閉塞的地方,那裏的人幾乎對外界沒有任何了解。那裏的人們就在那裏孤獨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在忐忑不安中,貝拉約夫婦還是收留那個被鄰居判斷為天使的老人。次日許多人聞風而至,想看看天使的樣子,並天馬行空地推測天使的來由。他們對待天使毫無虔誠,像對待動物園裏的動物一樣戲弄天使:朝籠子裏扔食物、泥塊。神父則對天使不知所措,發表的看法雖引經據典卻不知所雲。天使成了這對夫婦的賺錢工具,因為來看稀罕的人絡繹不絕,不到一個星期,他們的屋子裏到處都是錢。雜戲團也來湊熱鬧了,展覽一個因不聽父母話而變成蜘蛛的少女。人們對待蜘蛛少女的態度和對待落難天使的態度截然不同,人們對她充滿了同情,沒人向她投擲石塊,而是喂她碎肉球。小說裏有一句話說:“這樣的場麵,多麽富有人情味和可拍的懲戒意義,無意中使得那個對人類幾乎看都不願看一眼的受人歧視的天使相形見絀。”蜘蛛少女的著筆不多,然而是小說最不可缺失的一環,某種意義上,這一段是全文的鑰匙。
為什麽人們對天使和少女的態度如此不同?因為少女是人類,是看客們的同類,人們習慣於對不幸的同類表達同情,那同情裏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欣喜以及後怕;而天使來自高處,是非人,是異類,而且該天使對那些無聊的看客看都不願不看一眼,他不屬於看客們的世界,即使他很老很老,翅膀很破很破,與雞同籠,渾身肮髒不堪,瀕臨死境,他依然屬於天空,他依然有飛翔的欲望,他有足夠的理由和強大的內心對平庸、庸俗的世界報以輕蔑的無視。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冷眼更讓貝拉約夫婦的夥伴們抓狂,他們無法想象一個如此潦倒不堪、奄奄一息的老人何以有資格對他們如此居高臨下?在那個怪物一般的老人麵前,可憐的似乎是看客們自己。相反那個蜘蛛少女楚楚可憐,極大地滿足了他們的心理安慰:在那個畸形的女孩麵前,他們有了居高臨下的資本。這種廉價的心理滿足多麽熟悉啊,我想起了未莊的阿Q:可憐的阿Q在尼姑和吳媽麵前是多麽的“高大”啊。
很老很老的天使不聲不響地蟄伏著,像勾踐一樣默默地積蓄著內在的力量。最終他飛起來了,就像武俠小說的傻小子經曆九死一生的險境,終於打通任督二脈,從此成為絕世高手一樣,他飛走了。
小說的最後幾句話,頗有寓意。“埃裏森達眼看他用禿鷹的翅膀扇動著,飛過最後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口氣,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他。切完洋蔥,她還在望著,直到他消失不見。他已不再是她生活的障礙物,而是水天匯處的虛點。”
“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他”這幾個字妙不可言,在漫不經心之中概括了這篇小說的主題。天使的離去,意味著她和家庭的生活恢複常態,這暗示著她無法和最終能飛翔的天使溝通,更不能共處,她隻是看客們的同類。小說裏還有一處幽默地寫到他們內心對天使的排斥,他們用靠天使賺來的錢蓋了豪宅,“窗子上也按上了鐵條兔免得再進來天使。”雖然她和丈夫都很善良(她的善良為她帶來了一筆可觀的財富,這是典型的童話寫法);“也是為了他“,則是為天使慶幸,他終於從苦難中涅槃了,這同時也暗示了埃裏森達的善良。大師就是大師,舉重若輕,似乎什麽都沒說,卻把什麽都說盡了。我無法想象還能有比這更含蓄、更輕盈、更完美的結尾了,就像一位技藝高超的跳水運動員,入水時連水花都沒有。
如果一定要高度概括這篇小說的寓意,我覺得那位天使象征著永不放棄的理想與崇高,無論在怎樣的逆境,他終是不肯、不能與世俗同流合汙。貝拉約夫婦和其夥伴們則是反麵:沒有理想,動物一樣活著,從未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庸俗、多麽孤獨。如果你去問阿Q什麽是孤獨,他可能會給你畫一個鹹鴨蛋,再憨厚地對你抱歉說:蛋畫得不夠圓,騷瑞。
這篇小說的結尾看起來似乎很明亮,卻亮得發黑:作者顯然對天使墜落所在的國度失望之極。天使來了,又飛走了,永遠地走了。人類失去一次擺脫庸俗的機會,就像至尊寶失去了一次本該珍惜一萬年的愛情。
一萬年太久嗎?愛情中一萬年肯定不長(可參考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那麽一百年的孤獨了?太長了。《巨翅老人》寫於1968年,前一年,作者完成了《百年孤獨》,小說裏暴雨成災,螃蟹橫行,亦如《巨翅老人》的開頭:“大雨連續下了三天,貝拉約夫婦在房間裏打死了許許多多的螃蟹。剛出生的嬰兒整夜都在發燒,大家都認為這是由於死螃蟹帶來的瘟疫。”比瘟疫更可怕的孤獨,也許孤獨本身就是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