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書屋

有時間看看書,打打字挺好的。
個人資料
夏維東2015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短篇小說《遺忘》(八)

(2016-03-24 18:00:26) 下一個

〈外 篇〉

 

    老爺子死了,毛頭瘋了。張三又回到棚屋住下。

    沒有了老爺子和毛頭,張三便像一片浮萍在生活的水麵上漂蕩不定。

    張三拾過一陣子破爛,就再也不願幹了,就算在一家餐館屋後撿到一筐空酒瓶,也沒有和老爺子一起在垃圾場挖出一個空瓶子時的那種驚喜莫名的感覺。他對冥冥中的老人說:老爺子,我對不起你了,我真拾不來破爛,我要喂飽肚子,你講我能幹啥?

    張三重操“二指禪”舊業,但已經沒有了和毛頭在一起的風光。出手時過去那種心驚肉跳的可怕感覺又出現了,十次倒有五次被抓。

    那次他被打得很重,腰都直不起來,蔡隊長和一個片警把他送回棚屋。蔡隊長扶著他躺下,看了看屋子裏的一切,張三聽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蔡隊長問那個片警身上有沒有錢借給他,片警邊掏錢包邊問他要錢幹什麽。蔡隊長沒說話,奪過他的錢包,抽出兩張十元鈔票放在張三枕側。片警目瞪口呆,隊長,你把錢給這個小賊皮?蔡隊長破口大罵,你以為你他媽的有多高貴?!你父母要是從小把你扔了,你以為你今天還能做民警?

    蔡隊長走後,張三躲在被窩裏哭了很久。當天晚上,蔡隊長忽然興衝衝地跑進屋來,對張三說,小子,我給你個機會做人,派出所蓋樓,要幾個小工,你去幹,可別給老子丟臉!明天早上我來接你。這突如其來的喜訊把張三弄懵了,醒悟過來,他爬起來給蔡隊長磕頭,淚流滿麵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第二天一大早,張三就爬起來了,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蔡隊長見了他很滿意,說,你肯上進就好,總有出頭之日的,等你賺了錢,不想打工也中,做點小買賣,自己做老板也很不錯,到時候我買東西你可不能缺斤少兩喔。張三被未來的美好藍圖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對蔡隊長說,蔡叔叔,你買東西我要你錢我都不是人!蔡隊長就笑,張老板,我信,我信!

    張三在工地夥房裏燒鍋。頭天上班還不錯,張三很勤快,隨叫隨到,嘴也甜,廚房上上下下的人都挺喜歡這個小鬼。張三晚上吃飽飯往回走,覺得自己突然之間長大了,是個工作人了,兩條腿像裝了彈簧似的在街道上蹦蹦跳跳。

隔天,張三來得很早,廚房還沒開門,張三就在屋前屋後轉,看看有什麽可以做的。不久,大廚來了,張三親熱地打招呼,大師傅早。大廚臉上再沒有昨天彌勒佛樣的笑了,盯著張三上下打量,把張三看得心裏發毛。大廚說,你來這麽早幹啥?你手腳最好乾淨點,叫我逮著了,我剁了你賊爪子!

張三臉色發白,良久,兩顆晶瑩的淚珠砸下來.廚房的人陸陸續續來上班了,張三躲在灶台下不敢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整天,他覺得後背著了火似的,看見別人說話,他便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全身的血蚊子一樣嗡嗡地全飛到腦袋裏來,看什麽都迷迷糊糊的。若有人跟他講話,他會駭得渾身直顫,跟他講話的人莫名其妙,奇怪地看著他。張三腦子全是嗡嗡的聲音,聽不清別人講什麽,但皮膚變得極其敏感,四麵八方都是目光在灼燒著他。恍恍忽忽中,爐膛裏一根著了火的柴掉了出來,燃著了乾草.幸虧廚房裏人多,發現得也早,火很快被撲滅了.大廚拽著張三的耳朵將他拖出廚房,對他吼道:滾!真該剁了你爪子!

    張三的未來中斷於這把火。

    一連幾天,張三不敢回棚屋,怕蔡隊長去找他。餓了兩天後,他又忍不住去偷了,有了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張三又是以前的張三。慢慢地,他估計蔡隊長不來找他了,就回到棚屋去住。

    有天夜深,張三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做賊遲早有天會被抓進派出所,蔡隊長那時怎麽看我呀?張三忽然想到蔡隊長說過錢夠了可以做小買賣,一下子茅塞頓開:我隻要狠幹一票,撈夠了錢不就能做小生意了嗎?不就再不用偷了嗎?

    張三被這個石破天驚的計劃激動得一夜無眠。早上,雙眼通紅的張三為實現這遠大目標製定了措施:在大動作之前決不許搞小動作,拾破爛糊口;苦練“二指禪”,做到萬無一失才搞大動作。在近兩個月的時間裏,張三沒在車站和百貨大樓附近出現過,除了拾荒就練“二指禪”。他終於等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要做到指無虛發挾出水中的肥皂片還要多長時間,他實在等不下去了。

 

    他決定了明天動手。晚上他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又不叫張三的人,穿著幹淨的工作服與蔡隊長說說笑笑的──早上起來,張三清楚記得夢的細節,他認定這是一個好兆頭,臨出門,他說:老爺子,你保佑我,我做不做賊就看這一趟了!

    張三推開竹門,走向陽光燦爛的大街。回首棚屋,張三心中突地生出一股悲戚,不覺流下淚來。他伸手擦了把臉,冷靜地走向車站。

    張三在各個候車室,售票處頻頻穿梭,連連得手,那些錢包好像是自動跳進他口袋去的。半上午下來,他所有的口袋都被錢包塞滿了。

    錢來得太容易了,張三在狂喜的同時也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從車站出來,走路都不曉得走了,一步一步總不像踩在實地。

    張三跑啊跑──陽光把路麵曬得雪白,像水又像雲,張三眼中全被這夢幻一般的白充滿了,他沒留神前麵有棵歪脖子樹張牙舞爪地橫在前麵,一頭撞上粗大的樹幹,張三隻覺得腦袋一木,耳朵裏麵發出巨大的聲響,一個仰叭叉摔倒在地,後腦勺接著又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張三被撞得昏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醒過來。

    路兩邊都是農田,張三奇怪自己怎麽會跑到郊區來了,又怎麽會躺在地上.他揉著前額生疼的鼓包站起來,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駭出一身汗:我家在哪裏?張三坐在路邊哭了起來,他覺得腦子裏空空的,除了記得自己名叫趙光外,什麽都想不起來。

    等到肚子餓了,他想起來應該去買東西吃,一摸口袋就掏出兩隻錢包來。趙光想我怎麽有這麽多錢?其他口袋也都是硬梆梆的,每個裏麵都有一兩個錢包,他數了數,一共有十二個!趙光嚇傻了,誰把錢包放在我口袋裏的?!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但接下來的推測就更叫他不安了:我是扒手!

    趙光驚懼地想:我不是扒手,不是!我哪敢偷人東西呀?偷東西多可恥呀!不管這些錢包是怎麽來的,我把它們交到派出所去,不就證明我不是賊嘛?

    這個忐忑不安的孩子撫著腦袋往城裏的方向走去,他熟門熟路地找到了派出所。他很奇怪,門房問都沒問就把他帶進一間辦公室,裏麵有個戴著大沿帽的娃娃臉警察望著他。趙光覺得他麵熟,並有種很親切的感覺,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他把錢包一個個掏出來擺在桌子說,警察叔叔,我交公。

    那個娃娃臉警察驚訝得合不攏嘴,指指錢包,又指指趙光,顯然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認識我是誰嘛?

    趙光點頭道,你是警察叔叔嘛,誰不認得。

    娃娃臉警察托著腮幫子,似乎在考慮問題,趙光急忙說,叔叔,我不是扒手,我在路上不知怎麽睡著了,醒來就發現口袋裏都是錢包。

    趙光見他在自己臉上看來看去,以為他不相信,急得要哭出來,說,叔叔,是真的!我不騙你!

    娃娃臉警察從座位上站起來,撫摸著趙光額頭的紅腫說,孩子,我相信你,你當然不是扒手,否則你就不會把錢包拿來交公了,對吧?

    趙光開心地笑了,娃娃臉警察對他說,孩子,你碰傷了,我帶你看病去。

    娃娃臉警察當然就是蔡隊長,醫生告訴他趙光的頭部受過劇烈撞擊引起失憶,除了一些常識性的東西,他不再記得任何人或事。

    這個結果蔡隊長並不驚訝,猜也能猜得出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趙光為什麽要把錢交出來。他問趙光,那孩子仰著臉說,那又不是我的東西,我要不交公,我就是扒手,偷人東西多可恥呀!

    趙光提出要回家時,蔡隊長咬著嘴唇說,孩子,你先在我家裏住一晚,明天我讓你父親來接你,我保證!

    蔡隊長把趙光帶到家裏,指著開門的一個女人說,叫阿姨。趙光甜甜地叫了,蔡隊長拿出糖讓趙光吃,又讓阿姨去廚房做飯,他自己也進了廚房。他們說了好長時間的話,阿姨出來時眼睛紅紅的,對趙光說,你父親不要你,就給阿姨做兒子。趙光遲遲疑疑地說,我要爸爸。阿姨的眼睛更紅了,轉身又進了廚房。

    蔡隊長對趙光說,孩子,你安心吃飯,叔叔這就給你找爸爸去!

    蔡隊長走後,趙光心不在焉,阿姨和他說話他也不知道搭理,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阿姨,我爸爸對我可好了。

    阿姨聽了卻流淚了,趙光疑惑地看著她,阿姨說,孩子,我這是為你高興哩!

    很晚了,當蔡隊長身影出現在門口時,趙光跳起來迎上去。蔡隊長笑著說,孩子,你看誰來了。一個中年男人從蔡隊長身後走上來,滿麵淚痕。一個模糊的影子浮現在趙光腦海,漸漸地,這個影子和麵前的男人形象迭合在一起,他站在男人兩尺遠的地方,抬頭望著,怯怯地叫了聲:爸爸。

    那男人麵色蒼白,嘴唇哆嗦著,緩緩地朝前邁出一步,眼淚跟著滾落下來。(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夏維東2015 回複 悄悄話 是的,胡子說的好!
胡子大伯 回複 悄悄話 也隻有徹底遺忘,才可能從新做人吧!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