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更大的錯誤在於,關於微子在商朝的所作所為,他沒有一個地方說對了。司馬遷本意是要把微子塑造成一個仁至義盡的正義角色,離開殷商之前還發表逃亡宣言,怎麽看微子都像個偽君子,不管比幹、箕子因為什麽原因開罪紂王,他們都比微子真誠多了。
微子還真不是偽君子,因為他在紂王倒台之前,根本就沒有逃亡,而是一直待在他弟弟身邊,繼續擔任他的軍事長官。他不是偽君子,但是比這更糟,他是個漢奸,不對,應該叫“商奸”才對。他才是商朝滅亡的頭號奸臣,或者說是新興周朝的頭號功臣。
毛澤東跟人談曆史時,提到微子,憤憤然地說:“微子最壞,是個漢奸,他派兩個人作代表到周朝請兵。武王頭一次到盂津觀兵回去了,然後又搞了兩年,他說可以打了,因為有內應了。”這不是出於階級鬥爭需要的信口開河,而是基於文獻、考古資料以及郭沫若等人的研究成果得出的結論。按照《竹書》的說法,武王其實隻“搞了一年”就又殺回來了,從帝辛五十一年到五十二年。
《呂氏春秋》裏有不少無稽之談,但關於微子的行徑比《史記》、《尚書》等正史要準確得多。《呂氏春秋·誠廉》裏說伯夷、叔齊兩大著名賢人從孤竹國來到歧周考察(“觀周德”),無意中發現一個秘密:姬昌的陰謀。姬昌讓他兩個流芳千古的弟弟旦(即孔子的偶像周公)和召分別暗中勾結膠鬲和微子。旦給膠鬲的許諾是“加富三等,就官一列”;召給微子開出的條件就更誘人了“世為長侯,守殷常祀”。“長侯”就是諸侯之長,革命成功之後,微子便是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取帝辛而代之。伯夷叔齊聽說此事,相視而笑:“此非吾所謂道也。”,他倆後來不願留周,肯定與這件事有關。至於說什麽武王要“禪讓”讓這兩賢人兄弟做王,簡直是天方夜譚,就算他腦子進水了有“禪讓”之意,他那兩個弟弟周公和召公不宰了他才怪。
有了軍政首腦微子和膠鬲為內應,歧周還有什麽情報得不到?帝辛盡管和哥哥微子摩擦不斷,但他始終沒有想過要對付微子。他對兄長多少有些愧意,因為他們的爹帝乙如果按常理出牌的話,繼承王位便是微子。帝辛待微子不薄,無論對方說什麽難聽的話,他都忍了,仍然讓微子身居高位,手握兵權。對箕子和比幹,帝辛就沒那麽好脾氣了,比幹被殺、箕子被囚也許不是周人栽贓陷害的。帝辛那麽有性格的猛人,既然不忍在哥哥身上出氣,那隻能在兩個碎碎念的叔叔身上發泄了。
“盟津觀兵”那次行動,姬發本來準備偷襲殷邑。就在兵發之際,微子命膠鬲給姬發電報:“受有備,速撤軍。”(謝絕考證)於是才有姬發突兀收兵,他當然不能跟部隊說他收到電報了,隻得編了一個騙不了三歲孩子、卻騙了所有部下的謊言,當然,那就夠了。
姬發灰溜溜地回到陝西,鬱悶的同時也感到僥幸。回到宮殿的那個晚上,姬發為了排解心中的失落,吃了幾大海碗的羊肉泡饃,撐得晚上睡不著覺。姬發打那晚就得了失眠的毛病,吃不吃、多吃或少吃羊肉泡饃都解決不了失眠問題。他的失眠是心病,他知道那個高高在上的子受德有多厲害,如果讓他知道自己“觀兵”動機,率兵來打怎麽辦?姬發太清楚那家夥的實力了,打仗從無敗績,牛皮哄哄的東夷人給收拾得乖孫子一般,姬發對東夷“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你們他媽的好歹讓子受德有點損失才投降呀?!
寫到這裏,我們有理由問一聲為什麽一個擁有三分之二天下的人會怵一個隻占三分之一天下的人?這個問題有兩個說得過去的解釋。
其一是姬發真的擁有三分有二的天下,不過他僅僅以數量取勝,假設當時殷商共有一千二百個諸侯國,姬發的同盟諸侯有八百個,可是數量不等於質量,打個比方,如果你的球隊裏有喬丹、詹姆斯、科比、庫裏再加姚明,你還會在意對方球隊有哪些球員嗎?所以子受德對姬發的什麽三分有二嗤之以鼻,小樣,你放馬過來!姬發真的不敢放馬過去,他是個很冷靜的人,不會逞匹夫之勇。
其二便是,無論姬昌怎麽經營,歧周都不可能掌握大半江山,所謂“三分之二”之說是給周文王貼金,貼金者十有八九是周朝的宣傳部門,隻不過這些馬仔忘了一點:他們在給文王貼金的同時,也在給武王抹黑:天下大半都被拿下了,那麽武王充其量隻是個還算爭氣的富二代罷了,文王功績和武王功績成反比。
當然,姬發還是了不起的,不管他爹給他掙了多大的盤麵,畢竟是他親手推翻殷商,建立綿延八百多年的大周。姬昌算不上個戰略家,論打仗,他比推翻夏朝的成湯差遠了,同樣比不上他爺爺季曆和父親姬昌。不過他的間諜手段很高明,充分利用了帝辛與其兄長之間的矛盾,而且他付出的代價極小,簡直就像天上掉餡餅。不對,餡餅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孔子眼中的“三仁”之一、毛澤東眼裏的“漢奸”微子啟白白送他的。(本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