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還是走進了人流如潮的車站。即使隔著厚厚的冬裝,張三一樣能感覺到羊牯口袋裏鼓鼓曩曩的錢包,這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冒汗。當他遲遲疑疑地鎖定目標,插進購票隊列時,不知為什麽他總感覺到蔡隊長在背後盯著他,那目光仿佛千萬根芒刺紮得他肉疼。回過頭去看,什麽都沒有,隻有陌生的人麵無表情地來來去去。
當他再次嚐試挾出方寸之前的錢包,那種感覺又來了,手指克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不要說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錢包摸出來,就是人家放在他手上他也未必拿得穩。過了會兒,張三全身都“瑟瑟”發起抖來,後麵有人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張三搖了搖頭.他感到喉嚨發緊,想喊喊不出來,想哭哭不出來,難受得要命,他捧著頭,擠出隊列,倉皇掏出車站。
那天晚上他空著肚子蜷縮在一家旅社走廊的角落裏。旅館門前人來人往,他們高聲說笑著,間或有人響亮地打了個飽嗝,也能讓寒夜中無聊的人們樂上一陣子。沒有人注意到室外黑暗角落的那個可憐的孩子,即便有人注意到那裏有一堆東西,一定也以為那隻是一堆垃圾。
張三竭力想閉上眼睛,沉入夢鄉,什麽都不想,好忘記饑餓和寒冷。可是他怎麽也睡不著,寒風如刀,無情地切割著他還嫩的皮膚,他隻覺得風似乎從皮膚鑽進他的五髒六腑;而饑餓就像一個趁火打劫的賊,不時撕扯著軟踏踏的腸子和一貧如洗的胃──愈冷愈餓,愈餓愈冷。張三淚流滿麵地咒罵著他的父母,回答他的是呼嘯的寒風……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候,張三扶著牆爬起來,看到旅館門前不遠熱氣騰騰的小吃部,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三步並作兩步竄了過去。老板尚未反應過來,張三已經掀開蒸籠蓋,雙手抓了幾隻包子就跑。他毫不理會店老板的訇罵,邊跑邊往嘴裏塞包子,幾口就把那些半生不熟的包子吃光了。他回頭見店老板叉著腰站在攤子前,還在罵罵咧咧的,就停下來,也學那人叉著腰的樣子,說追呀,你追呀,小爺不動,哎呦,又有人偷你包子了!店老板明知他在取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一下蒸籠,張三便得意地大笑起來,轉身一溜煙地跑走了。
他來到了百貨大樓。他以為換了一個地方蔡隊長就不會“盯”著他了,哪知道動手的時候又有如芒在背的感覺,他在心裏罵道:蔡隊長,你莫盯著老子,你見鬼去吧!他還是動手了。他的手剛哆哆嗦嗦地貼上那人的口袋,就被那人一把抓住。
張三隻覺得臉上一沉,鼻子木得好像離開了臉,眼珠子脹得要彈出來,身體卻輕得如同一片羽毛飛離地麵,然後又如一隻鉛錘墜落下來,跟著嘴裏便蓄滿鹹鹹甜甜的液體。那時,張三想的是千萬不要被送到派出所去,他閉著眼睛裝死,一動不動,任憑一腳又一腳踢在身上,任憑潮水一樣的叫罵淹沒他──打他的人見他像隻沙袋毫無知覺地滾來滾去,一個個退開,裝著未曾動過手的樣子,那個最先打他打得最狠的人,最先從人群中溜走。張三微眯著眼,心裏得意得很,連疼痛都忘了,趁人群紛紛往後退的當兒,他猛地朝相反的方向打了幾個滾,然後一躍而起,奪門而出。他的身後先是鴉雀無聲,跟著嘩然一片,眾人七嘴八舌地痛罵起來,有人憤憤地捏起拳頭,後悔剛才沒打重一點,打死那奸猾的臭小賊倒好了。
大樓裏那些表現了高度正義感的人們不知道,張三衝出去沒跑多遠就跌倒了,巨大的疼痛和恐懼完全把這個瘦弱的孩子擊垮了,兩條腿不聽使喚,怎麽也站立不起來,他一寸一寸爬向一個因為資金不到位而停工已久的廢棄建築工地,躲藏進一個泥沙坑裏。那天晚上,張三噩夢頻頻,成千上萬麵目模糊的人從四麵八方金黃的屋宇中衝出來,手中拿著帶刺的狼牙棒,叫喊著追逐他,張三繞著圈跑呀跑,人群離他越來越近,麵孔也越來越清楚,每個人都青麵獠牙,望著圓心中無處可逃的張三,嘴中發出“嗬嗬赫赫”的歡聲笑語,一齊舉起狼牙棒往下砸來,張三慘叫一聲醒來,全身冷汗涔涔,褲襠裏臊烘烘濕乎乎……
張三傷勢稍緩後再次出現在車站時,他像變了個人,臉上掛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冷漠,懷裏藏著一把由鑄造廠偷來的三刃刮刀。當他相中一個羊牯時,他毫不猶豫地出手,手指沒有絲毫的抖動,冷靜得如同他懷中的利刃。再沒有芒刺在背的錯覺幹擾他了,二指悄無聲息地滑進口袋,一隻豐滿的錢包就到手了。張三打量了一眼那個羊牯,見他還在神采飛揚地和身邊一個年輕女子談天論地。張三吹了聲口哨,魚樣地遊了開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他的“二指禪”似乎更甚從前,跟毛頭那會兒也從沒象這般得心應手過,一個小時不到,他已經搞了三隻錢包。
從車站溜出來的張三身輕如燕,就近鑽進一個公共廁所,躲在隔間裏清點財物。不算零錢,一共是二百八十塊,張三樂得一個趔趄,好不容易沒跌倒,一隻腳已經插進糞坑,拔上來頓時臭氣熏天,外麵當即就有人開罵了。張三不敢應聲,想把鞋子擦一擦又沒紙,於是下意識地甩了甩,糞水甩了一身,更加臭不可聞。張三氣糊塗了,本想把三隻空錢包扔進糞坑,一來出氣,二來可以消滅證物,但他扔掉的卻是一把鈔票!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紙飛進糞坑,張三慘叫了一聲,伸手去撈已經來不及了,除了幾張飄落到地麵,其餘全部掉入深不見底的糞水裏!張三拾起那幾張鈔票,“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次“失手”對張三的打擊不亞於被人抓住痛打一頓,並使他第一次產生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再不敢肆無忌憚地偷竊了,隻要夠錢買食物下肚他就不偷不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