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篇〉
第二天,張三醒來時習慣性地揉著肩膀,以前在硬邦邦的橋洞醒來時,肘部、背或者肩膀都被硌生疼。意識到是躺在床上,張三撚著露出背麵的棉絮,左臂枕在腦後,架著腿掂了掂,無聲地笑了。
牆角堆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以及成捆的紙板和報紙。老人不在屋,昨晚擱在門口的大竹筐也不在,張三便知道他出去拾破爛去了。
張三磨磨蹭蹭地爬起來,看到桌上放著一碗泡飯,一碟鹹菜疙瘩及兩隻大小不一的包子。張三拿起一隻包子聞了聞,有點餿味,拿起另一隻,也餿了。張三比起眼睛,嘴張得大大的,把整隻包子塞進去,胡亂嚼上兩口就吞進肚子。這種吃法是他長期吃剩菜的經驗,可以最大限度地忽略菜的味道,如果細嚼慢咽,張三恨不能馬上把那有異味的食物吐出來。
張三很快把桌上的東西一掃而光,然後走到窗前,望著渾濁的河水發呆,一邊用指甲摳著牙縫,一邊想著待會去哪兒、幹什麽。
張三曾經是老人的“同行”,拾過一陣子破爛,又髒又累,一大筐子東西換不了小小一碟紅燒肉,還被毛頭幾個混混笑得半死。
毛頭其實比張三隻大個兩三歲,但派頭大得很。張三經常在車站,百貨大樓,菜市場這些地方見到他,腳上穿著一雙白得晃眼的高幫球鞋,嘴上叼著煙,身後跟著三兩個和張三差不多大小的跟班,吞雲吐霧,那樣子要多瀟灑有多瀟灑。
有次張三經過車站時,被毛頭堵住,毛頭說,你可真沒出息,誰像你這麽大還揀破爛貨?真他媽的沒出息,你瞧媽逼的熊樣,幾天沒吃飽吧,來,跟老子走。
毛頭的一個跟班奪過張三背上的破筐子,摔到地上踩了幾腳,然後遠遠地扔了去。
張三可憐巴巴望著遠處那隻已經看不出是筐子的筐子,使勁吸溜了一下鼻子。毛頭朝他臉上噴了煙,說,走啦走啦!別舍不得,跟著老子,包你吃香喝辣的!
毛頭在商業中心的食鋪裏,請張三吃了一碗大鹵麵。張三至今還記得那碗麵的樣子,淡黑色的湯上浮著一朵朵白汪汪、亮晶晶的碩大油花,一塊掌厚的五花肉輕輕晃動著,熱氣騰騰,無數細小的油星正如汗珠一樣從肉上涔出,張三口水滴下來,和油花混在一起。
毛頭讓他吃,張三就吃,他很想細嚼慢咽,好好體會綻放在舌尖上的美味,可他做不到,那塊五花肉似乎長了腳,哭著喊著往他嘴裏跑。盡管燙得直齜牙,張三沒有片刻停頓,等到麵湯一滴不剩時,他才感到舌頭火辣辣地痛。
毛頭學大人用牙簽挑著牙齒,笑嘻嘻說好吃吧?張三眼淚汪汪地點著頭。毛頭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公事公辦地說老子請你吃了飯,你要幫我們做事了。
張三茫然地望著毛頭和他的兩個跟班,沒點頭也沒搖頭。
擠在商場的人群中,毛頭擁著張三,在他耳邊輕聲說,等下老子塞給你東西,你什麽都別管,馬上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張三渾身發抖,腦袋也稀裏糊塗顫動了幾下,毛頭以為他答應了,拍著他肩膀說,好樣的!老子不會虧待你!
不久,張三便瞧見扔了他筐子的跟班塞給毛頭一隻黑乎乎的物事,他還沒反應過來,毛頭已把那東西揣進他懷裏,並低喝一聲:跑!
張三雙腿發軟,腳未動,心倒先跑了,好像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張三瘦小的身軀艱難地從人牆間擠出去,跑向大街,跑進胡同小巷,跑上一條不歸路……
張三自那次起便身不由己而又輕而易舉地和毛頭他們混在一起。毛頭逼他學挾錢包的“二指禪”,滾燙的開水中放一薄薄的肥皂片,肥皂片經開水一泡,又軟又滑,比泥鰍還刁鑽,何況是用兩根指頭挾?時間越長,肥皂片越薄,不多會兒,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張三在毛頭他們拳打腳踢下,涕淚交加地練了好幾個月,手脫了好幾層皮,才偶爾能從溫水中夾住那讓他吃進苦頭的該死的肥皂片。
張三似乎有偷錢包的天分,“二指禪”還沒練成,他已經成功地從羊牯口袋裏掏出了不少錢包。毛頭對張三的成績非常滿意,表揚他是個人才,還讓他介紹經驗。張三長那麽大,還從被人如此看重,他很想像模像樣地總結經驗,想了半天憨憨地說:因為錢包比肥皂片老實多了。毛頭一夥聞言大笑起來,後來他們把“老實”作為暗語用起來,“老實”表示得手,反之則有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