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迷思： 三皇五帝到夏商》之一百二十八

其實帝辛的這些”一竅不通”非人行徑都是戰國突然被”爆料”出來的，當時周武王討伐紂王時有兩篇被收入《尚書》的出征誓言，分別是《泰誓》和《牧誓》均未提及紂王對解剖學的癡迷，如果紂王真的對比幹做出了剖心之舉，武王怎麽可能舍棄這麽好的題材對帝辛大加鞭笞？！那一定可以激發出強烈的同仇敵愾，比幹可是被武王封為”國神”啊，後來更是被道教收編為財神。

帝辛到底有沒有殺比幹？我傾向於相信他幹得出來，這和他強硬的性格有關，他一定受不了比幹幾次三番地跟他唱對台戲，”強諫”他改變方針、政策， 比如說在比幹看來，”任人唯親”才能保證政權的純潔和純正。毛澤東就認為比幹因和帝辛政見不同才招致殺身之禍。

至於說比幹因為勸阻帝辛不要淫亂而被殺，聽聽就可以了，在這個問題上，小說《封神演義》和”周辦”口徑一致。不管比幹的工作方式是否”七竅玲瓏”，他起碼沒有投靠敵國，堅持對故國的忠誠，也算求仁得仁了。

讓我們來看看另外”二仁”，先看箕子。箕子在《史記·殷本紀》和《史記·宋微子世家》形象不是太統一，像是兩個人。

《殷本紀》裏的箕子形象很模糊，膽子小，看到比幹被殺，箕子很害怕，於是穿上破衣爛衫混到奴隸當中，還披發裝瘋。帝辛覺得自己的叔叔淪落成一個奴隸，於心不忍的同時又覺得蹊蹺，於是便派人暗中保護或者監視，結果發現箕子並不是真的瘋了（其實是箕子自己暴露的），帝辛很生氣。欺君之罪，這在後世是要殺頭的，但帝辛隻是把箕子關進牢裏以示懲戒，沒有殺他，更沒有觀察箕子心有幾竅。箕子在《殷本紀》裏隻有如此簡單的事跡：裝瘋，然後被抓。我們看不出來他有多”仁”，不過是一般人而已，尋常人不會比他做得更差。

在《宋微子世家》裏，箕子的形象突然高大起來，把著名的比幹甩開幾條街都不止，那篇文章的主角本該是微子啟，可微子成了箕子的背景，箕子太會搶戲了。

他上場的時候歎了口氣，歎息裏充滿了憂患意識：”他（紂王）以象牙做筷子，一定會製造玉杯；有了玉杯，接下來想要得到遠方的稀罕之物。車馬宮室逐漸富麗堂皇，他這個人卻一蹶不振了。”這段富有邏輯的推理也許來自韓非子的想像：”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於土，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台。居五年，紂為肉圃，設炮烙，登糟丘，臨酒池，紂遂以亡”，在韓非子的想象裏我好像有點明白”蝴蝶效應”是什麽意思了。

“登糟丘”明明是夏桀的腐敗例證之一，司馬遷實在不好意思把它循環使用到帝辛頭上，太史公不如”周辦”有”環保”意識—”周辦”的班子恨不能讓夏桀和商紂完美對稱，凡是夏桀幹過的”壞事”全都可以算到商紂頭上，省事又省心，這大概也算是廢物利用吧。

帝辛以象牙做筷子其實真的不是什麽過分的事，商人有馴養大象的技術，紂王有支令東夷人聞風喪膽的象軍。那麽多大象，老死、戰死的大象多的是，利用一下象牙有什麽不可？那時既沒有象牙走私，也沒有動物保護組織教育帝辛用象牙做筷子是可恥的。

箕子操心完紂王的奢靡，又操心起紂王的品行，覺得他成天和妲己起膩真不像話，帝辛問他和老婆做愛做的事，做超出畫眉之外的事有何不可，箕子說就是不可。帝辛火了，說我就是不聽。箕子繼續諫，帝辛繼續不聽，周圍人看不下去了，對箕子說他不聽就算了，你走吧，眼不見為淨。

箕子的回答聽起來像商朝的政委，充滿正能量，他說：”作為臣子，諫議不被采納就抽身而去，等於張揚君王的過失，而自己討百姓喜歡，我不忍心這麽幹。”他這番義正言辭直接把另一個”仁”微子掛起來作為反麵教材：微子就選擇了離去，決絕地離開，一頭紮進周武王的懷抱。不過微子的離去不是身體的出奔，而是”精神出軌”，帝辛若是料到後果，他一定很有興趣看看他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心有幾竅。

箕子選擇與殷商共存亡，但是又無法與侄子共事，於是他開始裝瘋。箕子是裝瘋的始祖，不知道”裝瘋賣傻”這個成語是否從箕子而來。

箕子的裝瘋創意被後世廣泛借鑒，曆史上著名裝瘋者不乏其人，孫臏用裝瘋騙過師兄龐涓，最後讓龐師兄死無葬身之地；司馬懿用裝瘋騙過大將軍曹爽，讓曹氏滿門都不爽，最終取魏立晉；朱棣用裝瘋騙過侄子建文帝，於是樂了，成了永樂大帝。裝瘋技術比較差的是宋江，因為忽視了細節，而被黃文炳識破，所以宋江沒啥大出息。箕子披頭散發地混入衣衫襤褸的奴隸人群，瞞過了所有帝辛派來的耳目，可見他在細節上做得多麽完美。帝辛聽了探子們的匯報，心中頗為不忍，想起兒時叔叔把自己加在脖子上玩過山車的遊戲，忍不住歎了口氣。 

箕子也歎氣。他藏身於郊區的一個山洞裏，洞裏潮濕，凍得他渾身打顫，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從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雄偉的大商城，箕子情不自禁回顧輝煌的過去，體會饑寒交迫的現在，展望沒有未來的未來，想自己以王叔之尊居然混成奴隸加瘋子，忍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箕子於是撫琴而歌，其歌名曰《箕子吟》或《箕子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