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趕在暑假前拿到詩集,宋清又多交了二百塊的加急印刷費。當宋清低著頭從母親手中接過錢時,他聞到了一股魚腥味。
母親在他身後說,兒子,錢是你掙的,書是你寫的,媽媽覺得你了不起。宋清假裝沒聽見,沒有回頭,在往郵局匯款的路上,眼淚在臉上泛濫成災。
詩集終於拿到手了。書印刷得頗為精致,封麵上茫茫白雪中傲立著一株紅梅,在六月末的盛夏,宋清撫摸著詩集,心中講不出什麽是滋味,固然有歡喜和自豪,但更多的是一種難言的酸楚。
臨近暑假,宋清收到梅丹鳳的一封信,說她暑假不能回來了,要上TOEFL和GRE學習班。TOEFL和GRE比“沙龍”更費解,宋清也不好意思問。那封信讓宋清感覺很不好,“清清”這個昵稱被“宋清”取代了。
宋清沒有回信,隻是用快遞把《雪中梅》寄給梅丹鳳,扉頁上寫著:我是你永遠的詩人。然後,宋清就一門心事地等待,等待中學時代的梅丹鳳。
母親看著明顯消瘦、消沉的宋清說:孩子,好女子多的是,王叔叔家的閨女哪點比那個丫頭差了?女大學生有什麽了不起?還不得過日子,生孩子?
宋清跳起來,衝母親毫無意義地吼了一句,摔門而去,頭在門框上撞了一下,疼得他連疼都叫不出來。
暑假的某個星期天,宋清像中學時那樣在學校門口閑逛,在那裏他無意中碰見了梅丹鳳!
梅丹鳳小鳥一樣倚在一個男孩子懷裏。那個男孩顯然不是本地人,講著一口類似港台明星的國語。
宋清僵住了。烈日下的宋清清楚地聽見自己牙關的撞擊聲。
梅丹鳳有些尷尬,馬上就平靜下來,對宋清笑了笑:宋清,真巧!我本來不打算回來的,可我媽非要讓我們回來。謝謝你的詩集,你現在還寫詩嗎?
宋清注意到梅丹鳳身邊的男孩吊著嘴角打量著他。
宋清牙疼似地呻吟了一聲,對梅丹鳳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宋清。
宋清不久去了趟黃山,他對父母說他出差去了。父母其實對他的借口心知肚明,他一個食品廠的小工人,出哪門子差,還去黃山?不過他們誰都沒有點破,有著兒子出去散心。
他爬山的那天,天氣極好,山上沒有雲霧,連嫋嫋的瘴氣都沒有。所有的一切赤裸無遺。所謂的名山,從局部看不過是一大堆石頭,上麵歪七歪八瘋長了些樹木。所謂藝術,需要在站在現實的某個角落,吊著嘴角,遠遠地看,比如說坐在“沙龍”裏,宋清忽然知道了“沙龍”是什麽意思。
宋清覺得自己實在可笑,放著班不上,放著錢不掙,跑到這來窮折騰幹嘛?他看到一個人站在迎客鬆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伸臂高喊:真美呀!宋清又累又渴,被那人滑稽的動作惹笑 了,暗罵:美你媽的個頭!宋清坐下來休息,邊喝水邊看地圖,準備找一條近路回旅館去。這時,他聽到背後的崖下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宋清爬到崖上,好奇地往下 看。
男的說:別吵了,好不好?讓我們把煩惱都擱一邊去,莫辜負了黃山美景。女的冷笑:誰不知道你的心事,遊山玩水是假,讓我爬山好把肚裏的孩子流掉,對吧?男的壓低聲音:你小聲點!
怕人知道呀?你當初的賊膽從哪裏來的?我明告訴你,回去你要不馬上跟你老婆辦離婚,我就上你們單位講理去。
男的急了:你這不是要毀了我嗎?我混到目前這個地位容易嗎?你就忍心把我往懸崖下推?還說愛我哩!
女的哭:那你也得替我想一想呀,丈夫、孩子都走了,要是在沒了你,我還怎麽活呀?
男的朝四周看了看,擁住女人道:萬事好商量,相信我,我愛你......他的臉正朝著宋清所在的位置,宋清從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宋清趕忙縮下腦袋,心“怦怦"直跳,背靠在粗糲的山石上不敢動彈。忽然他便聽見了一個女人的慘叫,淒厲的聲音把山穀震得異常死寂。
宋清腿肚子直打戰,蹲都蹲不穩,差點一頭栽倒。宋清哆嗦著探出頭去,崖下一個人都沒有了,半空中悠悠飄蕩著一方白紗巾,緩緩地飄著,很慢很慢,但是慢得抓不住,仿佛被遺忘在夢裏的細節。
宋清寫詩的曆史結束於黃山之行。
當王家閨女不無醋意地說:你從來就沒為我寫過一首詩。宋清用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惡狠狠地說:寫個屁!傻逼才寫詩哩!
王家閨女沒有看見丈夫眼中的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