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當年是軍區有名的神槍手,被抽調去“維和”-阻止兩大武鬥派別的“武鬥”。那兩大派別各占據一棟大樓,以橫穿其間的街道中線為界線,越界者對方格殺勿論,隻有軍管人員可以在街道上臨時設立的帳篷裏出入。
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父親因此開玩笑說他的家是文武雙全之家。母親的小學因為武鬥早就停課了,其中一個派別的據點就是她任教的那所學校的教學大樓。她非常擔心父親的安全,可父親更擔心她的安全,當看到她在街角探頭探腦,他恨不得朝她腳下轟一下梭子把她攆回家。子彈不長眼啦,那條街上,五天死了三個人,都是想抄近路的人,穿街而過,卻被子彈穿過身體,稀裏糊塗就死了。
街上狀況越是危險,母親就越要去看。宋清那時還年幼,可他清楚記得母親那陣子晚上從來沒睡安穩過,他多次被母親突然起床吵醒,她坐起來雙腳在床上頓著,嘴裏不知道咕咕噥噥地說什麽,語速極快。宋清被母親夜半披頭散發的樣子嚇哭過好幾次,母親偶爾反應過來把他抱在懷裏,輕輕地說:清兒不怕,清兒不怕,爸爸就快回來了,就好了,就好了。
“不怕”和“就好了”是宋清聽母親說得最多的兩個詞,可一切都朝這兩個詞的反向進行。
那天,據父親後來說,他看到有個鄉下人懵懵懂懂地朝街心走來,他便一邊喊一邊跑過去。那鄉下人不知道是沒聽清楚還是不知道那條死亡之街的危險,依然朝街心走去。他父親急了,提著槍衝過去,準備把他攔下。就在那時,母親突然從街邊的一棵樹後麵跑出來,揮舞著雙手朝父親奔過去,好像試圖要把父親拉回來。父親這時顧不上那個鄉下人了,他掉頭去喝止母親,可距離太遠了,就在他快要觸到母親時,他聽到後麵響起了尖銳的破空聲,接著他便看到妻子的胸前紅光乍現,那紅光把他吞沒了,他的雙眼都被噴射的血蒙住了。他跪在地上,把妻子抱在懷裏,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可她永遠地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
父親放下懷中的妻子,用衣袖把眼睛上的血和淚擦幹,站起來,朝幾分鍾前射出過子彈的大樓瞄了幾眼。他早就摸清了雙方有幾杆槍,埋伏在幾樓。父親舉起槍,對著三樓一扇敞開的窗戶就是一個點射,隨著連串的槍聲,連聲慘叫也響了起來。據事後核查,那個窗戶裏的槍手兩死一傷,剩下的幾個“革命同誌”被嚇傻了,其中有個“同誌”當場尿了褲子。
說來難以置信,曠日持久的武鬥就這麽被宋清父親那個憤怒的點射搞掂了。兩個牛皮哄哄的派別以為解放軍要對他們動武,先後打著白旗從樓裏出來了。
武鬥結束了。母親死了。父親被部隊開除了。部隊其實並沒有給他父親任何處分,隻是含糊其詞地讓他複員。按說他父親擅自開槍並打死了人,罪當槍斃,可是當時武鬥實在不得人心,父親的神槍正好為老百姓和他的戰友們出了氣,故此部隊處理父親時網開一麵,讓他退伍了事。萬一將來有人追查,部隊方麵也算是有個說法。以他父親當年在部隊的表現,若是一直留在部隊,照宋清的說法“現在肯定是位將軍了”,所以複員和被開除對於他父親來說幾乎沒什麽兩樣。喪妻和失去政治地位同時降臨到父親頭上,可想而知他的心情了。
路上一直是宋清在說,我沒插一句嘴。他父親的經曆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談,特別是我見過他父親,好奇心就愈發濃了。車子在公園球場的停車坪上停下來,我才開口:“咱們找個地方坐坐,等說完了,咱們再打球。”
宋清點點頭,說:“下午的事,你別怪我爸。因為母親的慘死,他落下病根了。他對界線敏感得……病態。”
宋老伯下午的表現我本來覺得可氣又可笑,眼下聽了宋清的述說,我隻覺得老人家可憐了。宋清歎了口氣說:“他是可憐,我小時候也被他的毛病治得可憐。你能想象嗎?以前在家和弟弟並排在桌上吃飯,誰的胳膊越過桌子的中線誰就要挨罵甚至挨打。我上大學時談了個女朋友,人家哪知道這規矩呀,我帶她回家,她無意中坐在沙發正中,被我父親一頓臭罵。我和她就這因為這個原因分手了,你說冤不冤啦?”
我想起宋清打半場的習慣,看來是被他父親“培養”的。
宋清接著說:“父親其實很疼我們,就因為怕後媽對我們不好,他一直沒有再婚。他喜歡和孩子住在一起,盡管他有自己的房子。我沒出國前,他總是在我這裏住一陣子,再到我弟弟那裏住一陣子。時間長了,矛盾也就來了,別說是兒媳婦們了,就是我和弟弟都受不了他定的那些楚河漢界一般的規矩。奇怪的是,孩子們都特別喜歡爺爺,可能是佩服他那手百步穿楊的槍法吧。你知道嗎?他即使扔石頭都扔得特別準,前天他居然用一塊土疙瘩把一隻鳥打下來了,那隻鳥還沒死,現在成了我們家兩小子的頭號寵物。兩下子對爺爺的敬仰之情簡直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我弟弟的孩子每天都從國內給爺爺打電話,張口就問老頑童在不在。”說到這裏,宋清大笑起來。
我也忍不住笑了,聽宋清繼續說:“老頭子在孫子輩麵前完全像個老小孩,瘋得很。不怕你笑話,他來了之後,我感覺家裏有三個孩子。大概小孩們不拿他的規矩當真,他便也不在孩子們麵前當真了。還別說,他這次來,我覺得和我幾年前看到的不太一樣了。”
我心說幾年前你爸該是什麽樣啊,那時他要是看見我越界種菜,還不用石塊把我當成鳥給砸暈了哇?
宋清談了這番話,心情似乎也大好起來,投籃的準頭突然跟他爸的槍法似的,三分球竟然都中了好幾個,投得我一點脾氣都沒有,球場上的幾個老美都為宋清鼓起掌來。我開玩笑說他可以去NBA打得分後衛了。宋清連呼“爽啊爽”。
宋清肯定沒有注意到,那天晚上我們沒有打半場,我們公用一個籃筐,誰投進算誰的。我們玩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可我不覺得累,因為少跑了許多冤枉路。
又是一個周末。我去信箱取信,看見宋老伯和兩個孫子小文和小武在草地上嬉戲,我打招呼:“宋伯伯好,您一來,這兩個孩子也不上我們家玩了。看得出來,您這兩個寶貝孫子喜歡您啊。”
宋老伯一溜小跑過來,表情有點訕訕的:“小林,那天的事……對不起,我家宋清說我了。是我態度不好。” 然後他壓低著聲音說:“不過話說回來,我指出你越界並沒有錯,對吧?你還年輕,不知道界線意味著什麽。”
他道歉之中隱含著對我的批評,這就讓我不知道怎麽說好了。我很尷尬,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哪都不對勁,恨不得像那隻被水槍擊中的花大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才好。我結結巴巴地說:“您,您是長輩,我和宋,宋清是哥們……”我平時的口才不知哪去了,說得不知所雲。
就在這時,草地那邊出狀況了。宋清家的二小子摔倒了,大聲哭起來,小文站在一旁變了調地喊:“爺爺,爺爺!”。
宋老伯迭迭撞撞地向哭泣的小武跑去,我也跟了過去。宋老伯跪在地上,抱起嚎啕大哭的孫子,用一種我聽不懂的方言安慰著孩子,臉上很痛苦,仿佛被碰傷的是他自己。小武的嘴碰出血了,和著口水,把宋老伯胸前的衣服染紅了一大塊。宋清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撫摸著孩子的頭,說:“弟弟乖,爺爺保護弟弟,弟弟不怕,就好了,就好了。”
小文指著草地上的一根白木杆告狀說:“是它把弟弟絆倒了。”宋老伯聽了,把懷裏的孫子交給兒子,彎腰拾起木杆,用力在腿上一磕,隻聽“喀嚓“一聲脆響,木杆斷為兩截,然後揚臂把兩截木頭遠遠扔了出去。
小文喊道:“哎呀,爺爺,那是界線,你怎麽把界線拆了?”
宋老伯大聲說:“去他媽的界線!”
小文楞了一下說:“爺爺,你說粗話了。”
宋老伯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說:“對對,爺爺錯了,爺爺不該說錯話,你想咋樣罰爺爺?”
小文子歪頭想了想說:“我還要你打一隻鳥,要活的不要死的。”
小武忽然來勁了,從宋清懷裏跳下來,叫得比他哥哥還響:“我也要!我也要!”
宋老伯哈哈大笑,一手牽著一個孫子,連蹦帶跳地去了。
宋清望著祖孫三人的背影,笑了,目光裏都是笑意,很濕潤。
我望著遠處“身首異處” 的兩段“界線” ,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