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書屋

有時間看看書,打打字挺好的。
個人資料
夏維東2015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短篇小說《界線》(上)

(2016-03-03 18:12:27) 下一個

 界 線

夏維東

                                      

我下班回來時,宋清正蹲在他家的草地邊上抽煙。我停下車,他還是沒發現我。我喊道:“哎,宋清,想什麽呢你?”

宋清被我嚇了一跳,訕訕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回來啦?”

我問他最近怎麽不去打球了,他把煙頭在草地摁滅,然後說:“我爸來了。”

我們正說話,就見宋清家的大門開了,一個高瘦的老人走出來,頭發灰白,腰杆挺得筆直,至少挺得比宋清直。

我猜老人大概是宋清父親,向他揮手致意。老人也朝我揮手,手臂的動作簡潔有力,看上去像指揮戰士衝鋒似的。

他朝我們走過來,宋清知道他身後的門:“爸,把門關上,當心蚊蟲進屋。”

老人也沒說話,轉身就去關門。他轉身的動作和他揮手的動作非常相似,腳後跟一碰,身子就轉過去了。

我小聲問宋清:“你爸是不是當過兵?”

宋清說:“你眼力還真不錯。過幾天找你打球去。”宋清和我都是籃球迷,他打球有個很奇怪的習慣,即使是我們兩打籃球,他也堅持一人一個籃筐,還好我們打球的球場有六個籃筐,分成兩個半場(半全場),否則我非累死不可。我問他為什麽,他說有條分界線看著踏實。我漸漸習慣了他的習慣,有時我和別人打球也自告奮勇打半場,弄得那些人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

我瞧他興致不高,便放開刹車往家裏的車道上滑行。我大聲對正往外走的老人說:“宋伯伯,有空來我家玩。我就住在隔壁。”

老人很高興,聲音洪亮:“多謝多謝,一定去拜訪。”

我心想,宋清他爸可真禮數周全得很,對兒子的同輩說話都這麽客氣。

 

周末下午,天氣很熱,我在菜園子裏給朝天椒、西紅柿和黃瓜澆水施肥。我對這塊菜地上心,是因為這塊地是我披荊斬棘開出來的。這塊地正好在宋清家的草地斜坡下麵,橫跨我們兩家的界線(PROPERTY LINE),開荒之前我征求過宋清意見,宋清說沒問題。我開地的時候他還給我出過力,幫我把地底的幾塊大石頭給起出來。我說,這塊菜地算我們兩家共有的吧,宋清連忙說他家的草地和花圃都伺候不過來了,哪裏有時間種菜?他還奇怪我幹嘛開地種菜,有空還不如和他打球去。

草地上麵傳來嘻笑聲。我抬頭看去,隻見宋老伯和兩個孫子打水仗呢,三人一人一支水槍,宋老伯手上那支是黑色的,看上去像支衝鋒槍,滋出去的水線又遠又直,兩個孩子“呲呲“直叫,宋老伯高興得手舞足蹈,好像打了勝仗似的。兩個孩子的水槍顏色都是紅色的,而且小一號,一看就是塑料玩具槍,打出去的水線也沒有他們爺爺的遠。三個人渾身都濕透了。

我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不過是汗水。看著他們玩,我不覺笑出來,同時也有些傷感。我的父親比宋老伯還年輕兩歲,可是五年前就去世了。和宋清一樣,我也有兩個兒子,可是他們沒有了爺爺。宋老伯的身體可真好,絲毫看不出一個七十五歲老人的老態。

我直覺宋清和他父親之間有點隔閡,雖然他沒有告訴我詳情。前天晚上我們去公園的籃球場打球,他情緒一直不高,後來他吞吞吐吐地說,老頭子事多。

我打算告訴宋清,老父健在實在是件很美的事,我的父親若還在,哪怕他老人家天天罵我都行。“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看著滿頭銀發的宋老伯在綠草地上和孫子們玩耍,我強烈思念我的父親。宋老伯健康又爽朗,宋清怎麽會說他事多?我猜宋清心情不好,大概工作上有麻煩,我早就聽說他們公司近期大規模裁員。

宋老伯看見我,拎著水槍大踏步走過來,每道皺紋裏都是笑,他臉上的笑容比宋清兩張臉上的還多。

我說:“宋伯伯您好,您身體真棒呀,宋清肯定都跑不過您。”

宋老伯眉頭揚起,笑容也跟著拋了起來:“還好,一時半會還不會‘光榮’。“他話音未落,突然朝我腳下滋了一槍。我下意識地朝後退一步,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好像真的中了槍似的。

宋老伯用槍口指著我腳下,得意洋洋地叫道:“快看快看,打中了!”

我低頭看見一隻花大姐仰麵朝天躺在泥水裏,竭力想翻過身去。宋老伯的槍法確實準,我打心眼裏佩服,卻也打心眼裏覺得這個老頭有點怪。怪在哪裏我說不上來,也許是他動作太突兀,就像一隻猛地躍起的蜥蜴透著古怪。我想稱讚一下他的槍法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隻得勉強笑了笑。

老頭並不在意我誇不誇他,晃著水槍說:“不是吹的,當初我在營隊裏,槍法無人可比,連續三年全軍區射擊比賽冠軍!”

我問他怎麽隻有連續三年,後來怎麽就不是冠軍了,他歎了口氣說:“天有不測之風雲啦,不提了。咦,這個木樁是幹什麽用的?”他指著菜地中間的分界柱問我。

我在木樁上踢了一下,開玩笑說:“這是國境線,樁這邊是林國,樁那邊是宋國。”

老頭從坡上跳下來,到底是年歲大了,落地時腳力不濟,差點摔倒。我上前想扶他一把,被他推開了。他蹲著,一手拿著水槍,一手撥弄著木樁表麵的浮土,讓木樁更多地露出來。我注意到木樁上有道紅漆的標記,以前被浮土蓋住了。老頭那副一絲不苟的架勢真像一個在研究恐龍化石的古生物學家。我實在想不通他怎麽會對那個無關痛癢的分界樁有如此濃厚的興趣。我呆呆地站著,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不知道是站著好還是蹲著好。

他把粘了土的手在草地上蹭了蹭,然後站起來,舉起水槍,順著木樁滋出一條整齊的水線。如果誰看見水線而沒有看見其形成過程,可能以為我閑得發慌,用尿滋出來的,可我一點也沒有把握能滋得那麽直。他用水槍指著水線說:“你自己看看,你這個菜園有一大半是在宋清家這邊。”

他的口氣太嚴肅了,我像個被當場抓贓的小偷,囁嚅道:“我,我,我和宋清打過招呼的,他是同意的。”

老頭搖搖頭,根本無視我的解釋,說:“都說美國是個法製國家,怎麽你這麽基本的法規都不遵守呢?沒有什麽比界更重要的了。你知道嗎?如果這是在國境線上,你就算是侵略了。”

他說話的內容分明是開玩笑,可他的表情告訴他是認真的,所以我覺得我也必須認真,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認真,我不合時宜地“噗哧”笑出聲來,沾滿泥土的雙手緊趕慢趕也來不及捂住嘴巴。

老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他的眼睛如果是槍口,我早就被他射成馬蜂窩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額頭上的青筋明顯得如同在浮土上蠕動的蚯蚓,額頭上的汗水則像掛在菜葉上的水滴。

我害怕了,真想扔下所有的工具掉頭就跑。也真是怪了,那時兩條腿似乎不是自己的,怎麽也邁不開腳。

就在這要命的當口,宋清就像趕奔火場的消防員到了,他一瞧父親的樣子,二話沒說跳進菜園子,拉著他父親說:“爸,你怎麽躲這裏了?小文、小武找不到爺爺,他們自己打起來了,小文用石子把小武頭砸了,小武正哭著找爺爺哩。”

老頭臉上的憤怒之色馬上不見了,把水槍往宋清懷裏一塞,縱身爬上坎,爬上去後,他丟下一句話:“兩個大人看不住兩個孩子,幹什麽吃的?”

看老頭走遠了,宋清叫我也快走,沒等我解釋,他說:“晚上去打球吧?到時候再說,待會我爸就回來了,我剛才在打馬虎眼,小武他們沒事的。”我“哦哦”著,拾起地上的工具飛速地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我從車庫仍然可以看見宋清家草坪上的動靜。宋老伯和他兩個孫子又打起水仗來了。宋清經過他們時被宋老伯叫住,不知道他們說著什麽。宋清屁股上挨了一腳後才獲準離開。

 

晚上宋清來叫我去打球,路上他主動說起了他父親的情況。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