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維東
我早想把書房整理一下,可一直沒時間,直到聖誕節才得空。我花了一上午才弄出點眉目:書房看上去像書房,而不是雜貨鋪了。清理出來的東西都放在房中央,一大半是要扔掉的,其餘的東西扔了可惜,但一時半會肯定用不著,於是我決定把它們放進儲藏間。
儲藏間同樣需要清理,連過道都被堵上了。我不知道哪來這些東西,我怎麽也想不起來我什麽時候買的這些玩意,更不知道為什麽買。我現在知道了,我曾經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耗在無用之物上。
吃過午飯,我又回到書房忙碌。我在儲藏間的角落裏意外地發現三隻陶罐。我捧起一隻來端詳著:上麵蒙著灰塵還有幾處幹泥,黃色的標簽有些破,三個淡紅色的大字依然很醒目:女兒紅。我早就忘記了這三罐酒。
我把它們從儲藏間裏抱出來,一一放在書架上,它們看上去有點像出土文物。我靠在書架上,望著窗外的雪景。雪抹去了一切色差,黃色的枯草或者幹黑的樹枝都蒙上了聖潔的白色,雪花一片片地飄落著,仿佛歲月的碎片……
多年前了,快十年了吧。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在一個深夜,你事先沒打電話就來了,手上抱著一個紙箱子。你看上去很落寞,很蒼老,其實那時你還不到五十歲,可你頭上的白發突兀得如同虛構。我知道你的到來必定和你女兒有關。你一直是個樂觀得有點傻氣的人,隻有女兒能讓你如此悲傷。
我至今記得你女兒出生時你有多麽激動。你先在醫院裏給我打電話,母女平安,女兒體重六點五磅,一頭黑發,麵容清秀(我對此深表懷疑,剛出生的小孩臉皺巴巴的像小老頭,如何清秀?),像媽媽,哭聲嘹亮。我連聲恭喜,當然也沒有表露懷疑。女兒滿周(七天)的那天,你請我去家裏喝喜酒。說實話,我覺得你搞得有點過於隆重了,這邊誰家有了小孩,我還沒聽說請喜酒的,這都是中國上個世紀的風俗了,還是在農村裏。我到你家時,你抱著孩子站在門口,門一開我就聽見你的大嗓門:寶寶,叔叔看你來啦,看,叔叔還給你買禮物了呢,等會爸爸給你看看都有什麽,是不是寶寶喜歡的。叔叔,看我們寶寶漂亮吧。
你一會對女兒說話,一會對我說話,中間沒間斷,搞得像唱二人轉。我放下大大小小的紙袋子,還沒站穩,你就獻寶似地把女兒往我懷裏送,一邊說:漂亮吧,漂亮吧。
你用的完全是祈使句式,我除了附和沒別的選擇。不出我所料,才一周時間,孩子還沒長開,臉依然是小老頭模樣,和我的兩個娃娃剛出生時一個德性。
你在我印象裏是個極有氣概的大男人,黑發如針,身材挺拔,性格豪爽,眼下的你柔情萬種,讓我頗不適應,不過我理解,畢竟你人到中年才得女啊。
那天你親手做了六個菜,六是個吉祥的數字。那天的話題都是繞著你女兒,當然都是你在說,我是忠實的傾聽者,作為朋友,我分享著你的喜悅。你有段話出我意料,你說:我希望孩子一生快樂,對,就是快樂,我不指望她上什麽名牌大學,光宗耀祖,隻要她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就好。按常理,中國人的常理,你理應盼這個孩子(她很有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成鳳才是,沒想到你根本就沒有給孩子設計什麽遠大的未來,你的願望簡單之極:希望女兒遠遠快樂。
飯後,你笑眯眯地對我說,有個活動需要我參與。還沒等我說話,你就拽著我的手往後院走去。你老婆抱著女兒,笑眯眯地目送著我們。
後院靠牆根的地方放著三個陶罐和兩把鐵鍬。這個場景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活動”,總不至於搞個奠基儀式吧?就算是奠基,那三個陶罐又算是怎麽回事?你俯身抄起一把鐵鍬遞給我,讓我和你一起挖個坑,把三罐女兒紅埋下去。你說等女兒上大學那年再把這三罐酒挖出來,那時候,滋味該有多美。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極富創意的儀式,並且我為自己生命中擁有參與到這個儀式的片刻感到榮幸。
時光荏苒,你的女兒一天天長大。你所有的業餘時間幾乎都奉獻給了女兒。為了女兒的口味,你不僅習慣了吃西餐,你還成了個做西餐的高手,連披薩餅都會做,而且你女兒認為你做的比披薩屋做得還要好(你在電話裏告訴我的,中大獎似的);你還成了兒童遊樂中心的導遊,迪斯尼、六旗不說了(你每年都去),動物園、水族館、芝麻街、巧克力生產廠、硬幣製造廠、遊泳、滑雪、沙灘、玩具店、麥當勞、蘋果蜜、IHOP、電影院你都如數家珍,你還知道什麽時候去某個地方最劃算(你在電話裏告訴我的信息給我省了不少錢)。對了,你還戒了煙。我們很少見麵,一年大概一兩次,我們以前打球、打牌、聊天的好時光仿佛上輩子的事了。難得見一次麵,也鮮少盡興,隻要女兒一聲令下,你隨時拍屁股走人。
有一次是中國新年,我們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說說笑笑地看春節晚會。你女兒突然不高興了,說她不喜歡這個電視,這個我倒能理解,我的兩個孩子也沒有看電視,一麵往嘴裏塞東西,一麵嘰嘰喳喳說著發生在學校裏的事。我們相安無事。你擠眉弄眼、低三下四地逗著女兒,希望她能開恩一笑。你女兒對你的表情熟視無睹,不耐煩地站起身,徑直走到門口,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架勢。
如果我的孩子敢這樣,我肯定會毫不猶豫把他們吼回來,當然他們不會,也不敢這樣。你老婆竭力壓著脾氣,好不容易擠出來的一點笑意剛露出嘴角就消失了,卻再也擠不出來了。她臉上的表情就像風幹的牙膏一樣僵硬,繃著碎步淩亂地衝向女兒,拉著她胳膊,低聲地說著什麽。你女兒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叫了起來,手背在眼睛下麵抹來抹去,由於沒有眼淚,抹的動作頓時顯得做作而瘋狂。
你推開酒杯,裏麵的酒飛濺而出,你毫無察覺。你把女兒擁在懷裏,連聲說:好啦好啦,寶寶不哭,回家去,回家去,跟叔叔阿姨說再見。
你女兒甩開你,開了門就往外跑,你對我拱拱手,追了出去。那時我真想也追過去,然後狠狠踹你一腳,你可真他媽是個“孝子”啊!
自那次以後,你再未帶女兒來過我家。我們之間見麵次數本來就不多,後來就更少了。我現在想得起來的一次是你邀請我參加你女兒學校舉辦的音樂會,你女兒有一段鋼琴獨奏。這種校內的音樂活動實在不算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參加,重在參與。我本不想去的,可我不忍心拒絕你。你女兒彈的是一支很短的圓舞曲,可她的表現實在太糟了,不到兩分鍾的時間,至少出現四次失誤,更要命的是,節奏不好,要麽太快,要麽太慢。台下的觀眾都是家長們,很寬容,每個孩子表演完畢,大家都會鼓掌,可你女兒獲得的掌聲明顯比別的孩子少,連我都忘記了鼓掌。你女兒大概也意識到了,她沒有朝台下做致意,離開鋼琴,徑直走下台。你沒有看我,也沒有鼓掌。那時,我覺得我如果沒有接受你的邀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