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喧賓奪主
話說姬昌自羑裏歸來後,夾著尾巴做好人好事,比雷鋒還低調,連日記都不寫,用文言文來說就是“陰修德行善”,最多在《周易》爻辭裏偷偷表揚一下自己,然後就紅著臉躲在一邊看動靜。
他“陰”著,結果卻是“陽性”的。諸侯一個個投奔“解放區”陝西,紛紛說“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諸侯好喜歡”。於是姬昌日漸做大,帝辛的勢力範圍則日漸萎縮。“三仁”之一的王叔比幹眼看商朝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於是向侄子諫言,帝辛沒有拿比幹的話當回事。《殷本紀》說:“王子比幹諫,弗聽。”,比幹諫了什麽?不名所以,但拒諫的姿態一下子就讓人產生了直觀的認識:帝辛是個昏君。似乎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拒諫是昏君標簽中的極其醒目的一個,後麵我們會看到帝辛還將“醒目”很多次。比幹的諫言內容我們不可能知道,那麽我們根據什麽判斷帝辛一定要接受比幹的諫言呢?因為他是孔聖人欽點的“三仁”之一嗎?這個理由公平嗎?
假設比幹真的“仁”得一塌糊塗,那麽是否意味著他的建議一定正確?如果他在軍事業務上對帝辛指手畫腳,那麽後者有理由不買賬,在軍事領域,“三仁”捆成粽子都比不上帝辛,就像姬昌、姬發也比不過姬季曆一樣。如果比幹想在軍隊中安插幾個他的親信,說這些人很能幹;或者他認為很能幹的那些人並非其親信,帝辛都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他。帝辛並非妄尊自大,雖然他確實是個有些自負的人,他的自負是有本錢的,建立在其顯赫的戰功上。
即便崎周真的像史書上形容的紅火得像解放區,帝辛仍然不太瞧得起姬昌這位算命先生。帝辛未來的失敗並非軍事上技不如人,而是家賊難防,他做夢都不會想到他絲毫沒有防備的人竟然置他於死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帝辛的失敗,除了家賊外,細究起來,竟然跟他本人太能幹有關,沒有比這更悲劇的悲劇了。
《殷本紀》突出說明帝辛不尊重人才的惡習,除了不采納比幹的意見,也對當朝賢人商容視而不見,盡管百姓很喜歡商容,但帝辛橫豎不用商容(”商容賢者,百姓愛之,紂廢之”)。帝辛逆民心,不愛百姓之所愛,這比拒絕比幹的諫言還要嚴重。那麽商容是什麽人呢?
商容隻不過是帝辛時代的樂官,他可能創造了一些流行歌曲,大眾喜歡他也能理解。既然是音樂家那麽繼續搞音樂就是了,帝辛並沒有禁止他從事專業活動,他仍然做樂官。至於有說商容試圖用禮樂教化帝辛,簡直閉著眼睛說瞎話,周禮之後始有禮樂,”周辦”怎麽讓商容提前搞出來,就不怕周公旦生氣嗎?就算商容的音樂造詣堪比舜和大禹時期的後夔,後夔一輩子不也隻是樂官嗎?為什麽商容要搞特殊化呢?難道創作了幾首流行歌曲,就得要出將入相?帝辛沒有提拔商容,恰恰說明他腦子很清楚:商容你給老子好好創作商朝好歌曲,做音樂導師也行,其餘的免談。
商容其實一直沒有離開商朝,直到商朝滅亡,這起碼可以說明帝辛沒有難為他,他也不覺得在殷都沒有容身之地。當時姬昌正在學二戰之後的美國,招徠各方名人,商容名氣那麽大,肯定在招募之列,但他選擇留守,這暗示他和帝辛似乎相處融洽,起碼關係不緊張。在商容未被提拔這件事上,帝辛和當事人商容都沒有錯,錯的是瞎起哄的民心,如果史料沒有瞎說的話。
《殷本紀》說牧野之戰後,商容以棄暗投明的姿態,踮起腳後跟和百姓一起迎接周軍入殷,嘴裏說不定還哼著自己創作的”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旋律。以普通人的標準衡量商容,他其實無可厚非,他想活下去,或者他的家人想活下去,那麽他隻能投靠新政府。那一刻,商容和他周圍的老百姓一樣,都隻是隨波逐流的一般人,與賢無關,與忠更無關!
周武王看到商容出現在歡迎周軍的遊行隊伍裏,非常高興,特意走上去和商容握手寒暄,並示意”周辦”表彰其忠賢。姬發的標準好生奇怪,商容對誰忠?又對誰賢?小說《封神演義》中,商容是商朝的首相,為了保護帝辛的兒子殷郊,撞死在九節殿,小說裏的商容倒確實當得起”忠”字。小說和曆史的差異如此之大,這提醒我們靠小說學曆史是不靠譜的,比如諸葛亮在《三國誌》和《三國演義》裏完全就是兩個不同的人。不過我寧願相信商容是《封神演義》裏的商容,史料中的商容反倒更像一個虛構的小說角色,麵目模糊,氣節更模糊:”忠賢”二字用在他身上是對伯夷和叔齊兩兄弟的侮辱,也是對氣節的侮辱。姬發點讚商容”忠”明顯沒腦子,哪天大周不再大,大臣們另謀高就,他們算是忠臣嗎?
接下來的一段很有意思,勸諫的又來了,這回不是比幹。話說西伯滅了饑國,饑國即黎國,帝辛曾在那裏”大蒐”,順手把東夷各位老大挨個扇耳光,搞得諸位諸侯捂著腮幫子喊”日子沒法過了”。大臣祖伊得知饑國被滅,認識到周將成為商的心腹大患,急忙跑去勸諫。很難得,《殷本紀》裏有祖伊勸諫的內容,不似比幹的”無言之諫”。
祖伊是巫師出身,和鬼神”天靈靈,地靈靈”地聊慣了,不會說人話。他的說話方式可以成為《演講技巧》之類應用書籍的反麵教材:怎麽別扭怎麽說、怎麽難聽怎麽說、怎麽嚇人怎麽說。正常的勸說應該自分析形勢開始,然後商量對策,祖伊倒好,一上來就威脅、恐嚇帝辛;”上天已經廢了俺們殷商的國運,算命先生都不好意思說GOOD LUCK,大龜也不顯示吉兆(‘假人、元龜,無敢知吉’,假不念假,而是‘格’,‘格於皇天’的意思,格人就是直接可以和老天爺打交道的神棍)。並非先王不護佑俺們,實在是老大荒淫暴虐,自絕於天。上天拋棄俺們,使俺們不能安居樂業。”,接下來他說的話,把老百姓形容成受虐狂:”大家都不求知道上天旨意,也不遵循典章法度,由著性子胡來。老百姓都希望和商朝同歸於盡,說:‘老天咋還降下懲罰呢?天命怎麽還不來到?’,現在大王準備怎麽辦呢?”(”今我民罔不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奈何?”)
後麵那段話我們似曾相識,和成湯的演講詞如出一轍,成湯是這樣說的:”夏王有罪,能拿他怎麽樣呢?(”有罪,其柰何”)他讓勞動人民生不如死,民眾都表示情願和夏王同歸於盡也不願苟活。”(”眾有率怠不和,曰:‘是日何時喪?予與女皆亡’!”)(參見《商湯烈烈》一節)情緒、語氣、邏輯一模一樣。
其實關於夏桀、商紂”脫離群眾”和被群眾詛咒的文字皆出於《尚書》,《殷本紀》裏祖伊的言談便是根據《尚書·西伯戡黎篇》。譴責夏桀和商紂的文字基本上是同一個路子,像是出自一個人或者一個寫作班子的手筆,他(們)可能覺得”其奈何”這三個字很酷,無論寫夏或是商都保留著,難道這也算文化傳承的一種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