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 決
—王城往事之三
夏維東
正是春暖花開時節,我坐在通往王城的長途汽車上。陽光燦爛,天氣不冷不熱,一方方油菜田漂亮得不像真的,金黃浮在墨綠之上,鳥兒和蝴蝶在金黃與墨綠之間穿梭起舞,這種畫麵無比動人。可我心情太糟了。我缺錢,我們興豐中學的二十五位老師都缺錢。我們已經半年沒有拿到工資了。校長每個月都派一個人去王城市教育局討個說法,“討個說法”是個斯文的說法,說白了就是討帳,討我們那份工資。
按抽簽的順序本來還沒輪到我,我其實排在第十二位,很可能就不需要我出馬了,一年還拿不到工資嗎?那是要出人命的。可老徐央告我代他去,他說他年紀大膽子小口才也不好,我年紀輕膽子肯定比他大又是學中文的說話頭頭是道。於是我隻好答應了他。看著老徐千恩萬謝的表情,我覺得自己是個對人民有用的人。等老徐離開,我回過味來,老徐才好口才呀,幾句話就把我繞進去了。想到我這是替人出征,我的心情就更糟了。
乘客大都是去王城做生意的小販,車裏充斥著雞鴨魚肉的味道,要是在餐桌上就好了,可在狹窄的車廂裏這種滋味實在不好聞。為了分散注意力,我拿出隨身聽來。機子很老了,還是我上大學時用獎學金買的,裏麵的盒帶是當時很走紅的崔建的《解決》。我總共沒幾盤盒帶,聽得最多的就是《解決》。我聽得多並不是出於喜歡,而是我聽不明白他在唱什麽。買了一盒中文歌帶,居然聽不懂,這讓我覺得虧得慌,所以需要反複聽。盒帶裏本來有歌詞,可被同學借去抄,一直抄到畢業,都沒還回來。
我的注意力其實很難集中,我得考慮到了王城教育局該如何行事。根據那五個先行者同事的經驗,他們都是去找局長,可他們見到的都是副局長或秘書,得到的說法很一致,這充分體現了我們的上級主管部門是個團結的集體。
根據那五位先行者的經驗,“討說法”的過程是這樣的:一、到教育局正好是午餐時間,局長和副局長們或者回家吃飯或者在食堂用膳,飯後局長和副局長們午睡或午休,在長短難以確定的午休時間裏,局長和副局長們展開一些陶冶情操並且對大腦大有裨益的文娛活動,比如象棋、軍棋、跳棋、五子棋、鬥地主等等;二、局長和副局長的秘書們在文娛活動中擔任後勤工作,主要是端茶倒水並兼任裁判和啦啦隊;三、千萬不能幹擾局長和副局長們事關身心健康的思路,突破口在於裁判和拉拉隊員們,守候地的最佳地點是廁所,其中分寸根據天時地利人和原則盡可能做到有理有節有據;第四點比較簡單,任何一個局長或副局長都要稱局長,盡可能不帶姓氏,以免出錯;第五點聽著簡單,做起來很難:陳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第一位先行者第一關都沒過,在食堂裏逮住一個副局長就聲淚俱下地哭訴起來,搞得領導很被動,說隻不過拖欠了一個月的工資,怎麽就哭成這樣,師道尊嚴還從何談起。也是,才延期一個月嘛,眼淚哪能輕易就流了,很明顯火候沒有掌握好,領導批評得對;第二位先行者吸取了第一位先行者的經驗教訓,眼送局長和副局長們進了活動中心,這位先行者是教數學的老李,相當聰明,他沒有破門而入,而是爬上窗戶察看裏麵的動靜,他的想法即使隔了四個月仍有借鑒價值:他想看看誰贏了,誰贏了就找誰。他唯一的疏忽是忘了自己的腿腳不如腦子好用,他先碰翻了窗台上的兩盆花,接著因為害怕,額頭碰碎了玻璃。領導們考慮到老李已經兩個月沒有拿工資,就沒有讓他賠花盆和玻璃,其中的一個啦啦隊員還帶他去醫務室包紮傷口,把老李感動得不行,頭紮白繃帶,像是從戰場上下來,為了慰問他,我們每個人捐了兩隻雞蛋,也就是說,他家一下子就多了四十八隻雞蛋;第三位先行者是教美術的王老師,老李獲得的雞蛋顯然給了他極深的印象,他等在活動室門外的二十多分鍾時間裏,畫了四十七隻雞蛋的素描,第四十八隻畫了一半時,一位拉拉隊成員出來方便時,看到他的畫,叫了聲好之後,突然指著王老師的鼻子質問他為什麽畫這麽多雞蛋,是不是在罵人一群混蛋?王老師很害怕,結結巴巴地講述著四十八隻雞蛋的來曆,那位啦啦隊員沒有接待過頭破血流的老李,根本就不知道這個畫了眾多雞蛋的男人在說什麽,還沒等王老師說完,他就往廁所跑。王老師急了,收拾好畫板跟了過去,啦啦隊員正站著方便,被王老師嚇得失去準星,在褲子上畫起地圖來。該啦啦隊員處境極其艱難,尿還是不尿這個問題憋得他雙目發紅,好像要哭出來似的。王老師為了顯示有教養,眼睛看著天花板說出自己為了三個月工資的來意。啦啦隊員帶著哭腔請求他先出去,王老師看到啦啦隊員死魚一般的眼睛,便乖乖出去了。啦啦隊員出來後,直接打電話叫門衛直接把王老師拖了出去。第四位先行者是教曆史的老趙,他充分總結了前幾位同仁的曆史經驗和教訓,終於在秘書的引見下進入一位副局長的辦公室。這位副局長姓苻,最精確的稱呼當然是“苻副局長”,最含糊也是最恰當的稱呼是“局長”。老趙教曆史,對職稱類的名詞很敏感,認為“副局長”和“局長”是絕對不應該弄混的,即使回來後麵臨我們眾口一詞的指責,他仍然堅持自己沒錯,他認為自己唯一的滑鐵盧就是口齒不夠清楚,而且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緊張。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雙手交叉於腹前,喉結蠕動了數次,然後一連發出七八個“FU”的音,好不容易才精確地喊出“苻副局長”。那位傳說中的苻副局長被老趙一連串的顫音搞得焦燥不安,茶水都噴到胸前了,他一麵狠狠地擦著衣一麵輕輕地說他已經聽了秘書的匯報,不過他作為一個分管政工的FU局長無法對拖欠四個月的工資給出明確的說法,這需要局長召開黨委會討論就把老趙打發了。秘書在走廊上小聲說,你這個人就不會少說兩個字?老趙很不服氣,讓我評評他有沒有多話,我扭頭不看他,生怕控製不住要掌他嘴,其他同事也紛紛做扭頭狀,可見大家有多麽想打他。第五位先行者是教體育的大林,人高馬大,蓄了胡子看上去像李逵,刮了胡子像武鬆,我們根據他有無胡子叫他“林李逵”或“林武鬆”。輪到他了,他說他便秘,想讓其他人頂一下。平時很好講話的校長,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便秘沒什麽大不了,沒飯吃才大不了。大林隻好去了,還特地刮了胡子,因此他那天是武鬆。說來怪了,武鬆出發時便秘,回來時居然拉稀!他經過辦公室門口,沒有進來,提著褲子就往廁所跑,我們急忙跟過去。武鬆蹲在茅坑上,我們捏著鼻子呈扇形排列在他麵前。校長看他那幅鬆相就懶得問“說法”了,而是問他怎麽就由便秘變成拉稀了。武鬆哭喪著臉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一進教育局大門,他就感到腸胃痙攣,不停地上廁所,他倒是和兩個秘書搭上話,沒說兩句就提著褲子往外跑,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校長搖搖頭,罵了句粗話:真他媽邪了門,教育局還能治便秘!大林回來後老長時間沒刮胡子,起初像李逵,後來就不像了,像魯濱遜。
現在輪到我了。一想到那五個先行者的遭遇和將要麵對的諸多問題,我的腦子好像忽然短路了,裏麵“嗡嗡”直響,音效不輸我家那台老式電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