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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拚版遊戲》之三

(2016-02-14 17:44:06) 下一個

律師聽了布娃娃和拚版的故事之後,終於給了我琳達的電話,他說:“先生,我相信你在做一件好事。我把客戶的電話給你是錯誤的,但我相信我沒錯。” 他這句繞口令一樣的話讓我對律師的印象一下子好起來,他們也有血有肉。

晚上給琳達打電話前,我和她先彩排了一下,想著如何措辭才合適。她笑著說:“你幹嗎緊張?你又不是去推銷玩具和拚圖。” 我說:“我才不緊張呢!”

撥號碼時,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鈴聲剛響,那邊就提起了話筒,琳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好像得了重感冒。我剛報上名,她就說:“律師已經告訴我大概了,謝謝您,非常感謝,我想最近就去把東西領回來,您方便嗎?” 我說:“我沒問題,您隨時來都可以。隻是那些東西要帶走不太方便。” 琳達沉默一會,說:“我,我樂意給您報酬。”

我有點火了,這老美怎麽啥事都往錢上扯?我說:“您誤會了,是東西太多,主要是拚版,有三十八箱。” 她肯定把“箱” 理解成“盒” 了,說:“噢,是很多,兩個行李箱應該放得下吧?” 當聽我說那三十八箱裝有上千盒拚版時,她肯定被這個龐大的數字驚呆了,沒說話,但我聽得到一絲壓抑的抽泣聲, 抽泣最終變成了哭泣,她站在我旁邊都聽見了。我看到她的眼中也有淚水,我輕輕地牽起她的手。

過了許久,她才哽咽著說:“對不起,謝謝您提前告訴我。我想我會租一輛搬家車把它們運回來,它們對我很重要。您知道嗎?我小時候很愛玩拚版。我和父親的關係惡化也是因為拚版。十歲那年,父親給我買了個芭芘娃娃圖案的拚版,很漂亮,芭芘的身上還灑著發光的金屬粉。我拿到廚房給媽媽看,媽媽正從爐灶上端起一鍋湯,瞄了一眼說‘真漂亮,和我們琳達一樣漂亮’ 。我跳呀跳,拚版從我手上掉下了,把媽媽絆了一下,那鍋湯灑了,潑到拚版上。我大哭,媽媽以為我燙著了,伸手抱我。我一把推開了她,跑了出去。我跑到離家不遠的小樹林裏,越想越傷心。我看到爸爸、媽媽先後跑出來找我,我躲著不應他們。爸爸起初並不著急,還和媽媽打賭說我晚餐之前一定會自己跑回來。他這麽說,我偏偏就賭氣不回去。他們找不到我就進屋了,過了一會又跑出來叫我。天黑了,爸爸、媽媽真的急壞了,兩人分頭找。媽媽邊跑邊叫著我的名字,聲音都變了。那時我也害怕了,準備走出去,就在這時候,一輛車開過來,車速並不快,可媽媽竟然不知道躲閃,一下子被撞得飛了出去。媽媽就這麽去了。您可以想象我有多麽難過多麽內疚。父親沒有罵我更沒有打我,媽媽去世後他很少和我說話,就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我很怕他,他看我一眼我心裏都會‘咯噔’一下。我上中學時,父親再婚,兩年不到又離了。上大學是我的一個解脫機會,最好的大學對於我來說就是最遠的大學,我選擇了加州。父親為此大發雷霆,威脅不給我生活費。我沒有和父親吵,留了張紙條就走了。還沒到加州,在飛機上我就開始想念父親了,可我明白,如果我回家,我照樣不能和父親融洽相處。距離為思念提供了一個借口, 可現實並未因此改變。我希望我能為父親做點什麽來彌補一下我當年不可彌補的過錯。我暑假時打兩份工,賺的錢付一個學期的學費足夠了,課餘再打點散工生活費用也不用愁。父親寄給我的支票我從沒去兌現,我對他說我獨立了,能夠養活自己。父親後來就很少給我寄錢了,而我因為假期在學校打工一直沒有回去看他。有年聖誕節,我給父親買了一把很高極的剃須刀,它花掉了我半個月的生活費,可父親把它退回來了。這把剃須刀把我和父親間若有若無的聯係剪斷了。我沒有料到高中畢業的那次離家竟然成了我和父親的訣別,我有十二年沒有回去了,總想著什麽時候回去看看,可總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父親病危,等我趕到醫院跪在父親床前,父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他變得我根本認不出來,才六十二歲啊,看上去卻有八十二歲,父親在我心目中還是五十歲的樣子啊。”

琳達旁若無人地述說著,後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向我道歉。我說:“我該謝謝你才是,你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放下電話,她問我明白了什麽,我說:“這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很苦惱的愛。父親在無言中祭奠妻子卻傷害了女兒;他愛女兒,也許他自己都意識不到有多愛,那一千多個拚版與其說是打發時間,還不如說是懷念童年時的女兒。他們彼此傷害著對方,卻又徒勞地愛著對方,這真是一個悲劇。”

她歎了口氣,沒說什麽。我扶著她:“快去躺著,站半天了。”她躺在沙發上,我坐在沙發扶手上用胳膊枕著她,我說:“明天我給領館寫封信,告訴他們你爸你媽根本不想移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兒,他們也太不近人情了,幹嘛呢這是,拿恐怖分子沒轍,把警惕性放到中國的老頭老太身上,這不有病嘛?”她笑了,說:“有用嗎?”我拍拍她頭:“有沒有用咱們不知道,咱們盡力就是了。”她想了想說:“要不,讓你爸你媽去簽吧?我爸我媽被拒了一次,第二次也未必簽得出來。”我說:“咱們房子太小,要是四個都出來了,住不下。你生孩子,你媽在身邊你心安,我也心安。還是先讓你父母去簽,我就不信簽不出來,兩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隔三差五就露個麵,非讓他媽的簽證官慚愧不可。”她看著我:“謝謝。”我在她腮幫子上捏了一下:“咱倆誰跟誰呀!”

 

琳達六天後來到她從前的家。我們讓她把閣樓上的舊物都盡可能帶走,反正她租了一輛搬家用的卡車,有的是地方。和我們分手時,琳達說:“祝福你們全家!”她說:“也祝福你們全家。”琳達有些黯然,說:“我們家隻有我自己了。”

真是巧了,當天晚上我們接到國內來的電話:她的父母簽了出來!

她那個高興啊,興奮得根本睡不著覺。我說:“我們幹點什麽吧,明天不用上班。”她說:“我們把那個‘飄’的拚圖拚好吧!”我心裏想的正是這個。

我原以為可能要很長時間才能拚完,沒想到才兩個小時不到就全拚好了。她說:“我們把她掛起來吧,挺好看的一張畫?”我說:“一掛不散了?”

她在額頭上戳了一下:“笨呀你,用膠帶在背麵粘上不就行了。”

於是,我們臥房的牆上在深更半夜裏出現了一幅畫。我們在費雯麗和蓋博的注視下相擁而眠。

她睡得很是香甜,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大概是夢見她的爸爸媽媽來了吧。我卻睡得不是太踏實,迷迷糊糊醒來,我總擔心那幅畫會散了,那四千張碎片足以將我埋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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