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曆本來是想來打告假回鄉報告的,可文丁情緒激動得很,掰著手指頭點評商朝曆史和現實中不聽話的諸侯,把武丁朝被滅的兩大諸侯大彭和豕韋一頓狂批。批完不聽話的諸侯,文丁又掰著手指頭評起可能不聽話的諸侯,季曆聽了簡直要瘋掉,這要數到什麽時候,手指頭根本不夠用,再往下文丁要翹腳丫子來數都不夠。
季曆很想替那些被腳丫子代表的諸侯說幾句話,話到嘴邊愣是生生咽了下去,因為文丁說的是假想敵,並非指證,要反駁也無從說起,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給繞進去可就冤死了,再說季曆確實心虛得很,程邑還在那矗著呢。
季曆硬著頭皮聽,可眼皮不爭氣地耷拉下來睜不開,朦朦朧朧聽見有人說“該吃飯了”,季曆馬上醒了。說話的人是文丁,幸虧他餓了,否則不知道要嘮叨到什麽時候。
飯桌上,文丁啃著羊腿,喝了幾口酒,臉紅撲撲的,意味深長、酒氣四溢地說:“季曆老弟,本王待你如何?”
季曆也在啃羊腿,臉上也是紅撲撲的,說:“大王待季曆好極了,額就像一隻饑餓的羔羊,原想得到一筐青草,您卻給了額一片草原。額還沒來得及和家人慶祝呢,很想回去和他們一起分享大王賜給偶的榮耀。”
文丁用油滋滋的手拍著季曆的肩頭說:“應該的,應該的,九命伯是該和他們一起慶祝!”
季曆聽了既高興又慚愧,心裏再次默默確認文丁是三皇五帝以來最和善的帝王。他雙手端起爵,躬身敬酒,說:“多謝大王體貼,額明朝就準備啟程回家。”
文丁答非所問,說:“我想跟你確認一下,你兒子姬發是不是真的有四乳?”
季曆有點尷尬地說:“不怕您笑話,額還真不知道。跟您一樣,額也是隻是聽說,從來沒興趣去看個究竟,再說哪有啥好看的?說不定是那小子畫上去的,這龜兒子從小就神神叨叨的。”
文丁哈哈大笑,說:“九命伯太會開玩笑了,誰沒事在胸口畫乳頭玩兒呀?”
季曆躬身說:“額回去一定仔細查看,給大王一個明確回答。”
文丁把他扶起來,笑眯眯地說:“NO,NO,你用不著勞頓趕回去,本王明天差人把太任和姬發子接來便是。”
季曆聞言渾身發僵,所有喝下肚的酒全都衝上腦門,“騰”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為為為啥呢?額額想回回家……”
文丁心平氣和地說:“季曆老弟,這麽激動做啥?是不是現在的宅子你住不慣,這樣吧,本王給你尋個新的居處。”
那個新住處有個古怪的名字,叫“塞庫”,塞庫就是監獄。中國古代的監獄名字雅致得匪夷所思,還有比如“圜土”,雅得讓人不知道那是勞動改造的地方,還以為是古文掃盲班呢。季曆一夜之間成為階下囚,他心中充滿了悲涼,在鬥室中走來走去,喃喃自語:“讓額怎樣怨恨你 ,當額走向你的時候 ,額估計有一片雪花落下 ,你卻給了額整個冬天。”
季曆在戰場是個超級猛人,可他並不是超人。他麵對雙規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越想越鬱悶,尋思著是不是誰的明天都比他過得更好。一想到誰的明天都比他過得更好,季曆便覺得活著是一件可笑的事,於是這個龍精虎猛的大將軍不到一年時間竟然抑鬱而死。抑鬱症比起牙疼更不是病,但發作起來一樣要人命。
文丁沒有殺季曆,但季曆確實死於羈押,故史書裏有“文丁殺季曆”之說,《竹書》雲:“既而執諸塞庫。季曆困而死,因謂文丁殺季曆。”季曆雖是“九命伯”,但他不是貓,沒有九條命,一被雙規,就覺得前途渺茫,了無生趣,於是一死了之。季曆是個很幹脆的人,打仗幹脆,死也幹脆,無病無災就敢死。可他的死又不能算無疾而終,於是他的死便醞釀了拖泥帶水的恩怨情仇。
季曆的意外死亡,讓文丁心慌意亂,對著季曆的屍體歎息了很久,問手下你們有沒有折磨過他?手下紛紛否認說季曆倒是經常打他們,一般打還一邊說“發克油”,不知道是啥意思,可能是流行於崎周的罵人話。
文丁氣憤地說,俺還發克他的油呢,你們沒折磨過他,俺更沒有,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著,該放風就放風,女人管夠,也不要他寫交代材料,他怎麽就突然死了呢?現在你們出去宣傳本王是如何善待九命伯的,對於九命伯的死,本王深表痛心,並向他的家人致以親切慰問。
文丁清楚得很,無論他怎麽發動輿論攻勢,那個四乳的龜兒子都不會相信的季曆是正常死亡的。明知自己的話不會被人相信,文丁還得這麽做,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心理,唯其如此,文丁才特別沮喪,嘴裏經常神經質地冒出:發克他的油!
文丁除了輿論攻勢外,還來實惠的,在給崎周發去唁電的同時,還發去賀電:恭賀姬發成為新的九命伯!文丁發賀電時,差點把“發克他的油”都放進去了,他實在舍不得把“九命伯”這個大商的頂級爵位白白送給給那個多乳、多子的龜兒。
文丁十二年,季曆的兒子姬發正是成為歧周的最高領導人,那一年又被稱為周文王元年。考慮到周文王對於周朝的特殊意義,那一年在周朝的牒記中自然是非凡的一年。既然非凡,必有非凡的祥瑞出現,我們猜對了,那便是小說《封神榜》津津樂道的“鳳鳴歧山”。
《竹書》也說:“有鳳集於岐山。”,《國語·周語上》引周惠王的內史大夫過的話說明“鳳鳴岐山”對於周複興的偉大意義:“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鸑鷟念月卓,是鳳凰的一種。據說鳳凰有四種,五彩的叫鳳;青色的叫鸞,皇後的車駕被稱為鸞駕即因此而來;黃色的叫做鵷(念鴛)雛。聚集在歧山開會、喊口號的那群鳳凰是紫色的,叫鸑鷟。(據《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夢兆門中》:鳳鳥有五色赤文章者,鳳也;青者,鸞也;黃者,鵷雛也;紫者,鸑鷟也。)
文丁囚殺季曆,商周結下梁子是毫無疑問的。但文王挺斯文,沒有馬上和殷商撕破臉,接過文丁的“九命伯”委任狀,不溫不火、不陰不陽地在周原繼續過著平淡生活以及生孩子。
文丁一直提心吊膽地在觀察崎周方麵的動向,探子們隔三差五就來報告,報告內容大同小異,姬發又娶新婦了,姬發又添丁了,這些無聊的報告讓文丁很開心,文丁恨不得讓人送一牛車的女人給姬發,為他添磚加瓦、加油喝彩,隻是擔心姬發把那些女人當作奸細才作罷。斥候也紛紛來報,邊境無異樣,周的軍隊幫農民種田,邊勞動邊唱“軍民魚水情”的小調。
文丁神經一直繃得很緊,西線無戰事的報告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文丁那口氣鬆得有點大,鬆得再也收不回了。文王接班季曆的第二年,文丁死了,他在位共十三年。文丁是位看起來無為實有為的君主,他借助季曆的力量平定邊患,為衰弱的殷商贏得喘息之機,同時他很好地處理了和崎周的關係,可惜的是,最後時刻掉鏈子了。季曆的意外死亡,導致商周的蜜月期結束,成了隨時可能相互撕逼的怨偶。文丁的兒子乙接手了父親的政治遺產:權力以及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