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那房子還算滿意,雖說牆壁和壁櫥蒙了灰塵,看上去髒髒的,但材料好,拭去表麵的汙跡,裏子毫無破損。我知道絕不能作喜形於色狀,於是對著那些灰蒙蒙的所在,適可而止地搖了搖頭。
房主叫琳達,大概三十來歲,相貌很端正,但顯得心事重重的。她見我搖頭,急忙說:“您不妨檢查一下,那隻是髒了點,沒壞,當然,如果您定下來,我可以替您出清潔費。”她見我仍然未置可否,又加了句:“要不再便宜一萬快,怎麽樣?”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買賣很快就做成了。我覺得挺好奇,心想一個看上去如此幹淨的女人,房子怎麽這麽髒?
琳達見我在文件上簽了字,表情輕鬆多了,話也多起來,給我粗略地介紹了房子的結構和一些設備,令我驚訝的是她對於細節方麵的問題都不甚了了。她解釋說這是她父親的房子,她十二年前上大學之後就很少回來,她這次特地從加州趕回來處理遺產,時間很匆忙,所以連房子都來不及好好打掃一番。
出門時,我見她飛快地擦了下眼睛,但眼角還是有許多殘留的淚花。我安慰她說,有些舍不得是吧?歡迎你隨時來看你的舊居。
“謝謝,”她勉強笑了一下,眼淚卻流得更多,哽咽著說:“不是房子,我想到我父親……”看著她傷心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自己侃價的方式有些卑鄙。
我們搬進來了。她還是覺得新居小了點,隻有兩室兩廳,我就歎了口氣說:“太太將就著吧,我要是有比爾·蓋茨那麽多錢,那怕有王家廉那麽多錢,我也不會買這個房子。”她也就不再抱怨了,挺著肚子說:“人家說說而已,較什麽真兒呀你?”
當我將床、沙發、茶幾、桌子、電器、書架都擺放好之後,再掛上幾張畫,房子就徹底變了樣。安個家並不難,另一方麵,讓一個家消失也許更容易。環顧四壁,前房主的痕跡消失得一幹二淨。
當天晚上,我很疲乏,想早點睡覺,可新鮮感把我刺激得遲遲難以入睡。我的床正擺在舊床的床印上。數月前同樣的位置躺著一位即將走完一生的老人,每天晚上他在想什麽?
我在黑暗中望著黑暗,就像水流進水中。我的眼前浮現琳達那張被淚水浸濕的臉,在那張被淚水衝洗去化妝粉及種種偽飾的臉上,我讀到一種悲痛、懊悔,也許是懺悔,這讓那張線條有些粗硬的臉柔和了下來。我怎麽會想起琳達呢?也許這個新房子給了我強烈的陌生感,而琳達這個陌生的女人是這個新房子的唯一證人。我忍不住碰了碰身邊的她,她動了動,嘟嘟噥噥地說:“快睡吧,明天還上班呢。”我自言自語地說:“琳達爸爸也真夠可憐的,到死都沒見著女兒,他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她杵了我一下,說:“你真是,大半夜想這種沒影子的事!”
她說得對,這確實是件沒影子的事,那個老人長什麽樣我都不知道,琳達現在已經在六個小時時差之外的加州,我和她也不會再見了,盡管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互道“再見”。
女人肚子大了,脾氣也隨著大了。她父母簽證沒簽出來,好像也成了我的過錯。我安慰她實在不行我們先找個保姆。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捅了馬蜂窩,她機關槍似地朝我吼道:“我爸爸媽媽來不了是不是正好隨了你的意?瞧瞧,你情願找個保姆也不希望我爸爸媽媽來!”
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不可理喻”。我悶不做聲也成了罪狀,她挺著肚子,偉岸地豎在我麵前,像控方律師對我窮追猛打:“當初追我那陣子,一個晚上都要打幾個電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這才多久就和我沒話說了?!”
我望著她的肚子,忍了沒說話,我想我肚子裏那股無形之氣要是鼓起來,體積不會比她肚子小。
如果我繼續站在她麵前,我不知道我的肚子會不會爆炸。為了不讓肚子爆炸,我隻好跑到車庫裏去。車庫很小,勉強容得下一輛車,我側著身體在車庫裏艱難地鑽來鑽去,從車頭繞到車尾,衣服上蹭了不少灰。後來我靠在車屁股上,手撐在車庫門上,抽了一隻煙,抽完一隻又抽了一隻。如果不是煙盒空了,我也許會一直抽下去。
我進了屋,她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我走上樓,發現她坐在臥房的地上,麵前攤著許多紙片,我知道那是“飄”的拚版。一個孕婦居然無聊得玩起拚版,這讓我有些內疚,我對她的氣消了一大半。我站在門口說:“我們還沒看閣樓呢,看看上麵有什麽寶貝。”
她稍微矜持了一下,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撐著床沿準備站起來。我跑過去把她攙起,她白了我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我拉下梯子往上爬,她扶著梯子說:“小心點,聽到沒有。”我回頭做個鬼臉:“沒聽到,但我會小心的。”
閣樓上的東西還真不少,看來琳達匆匆忙忙忘了收拾閣樓。我很高興,頗有得了意外之財的喜悅,我喊道:“嘿,這上麵東西還真不老少!”她激動地問:“快說都有什麽呀?”
我挑大件清點:“唱片機一台,舊電視一台,以後咱們開博物館用得著。有兩個塑料筐子,裏麵裝了許多衣服,嗯,這兩個筐子眼下就用得上,放要洗的衣服正合適。”
她在下麵應道:“太好了,省得咱們去買了,快說還有啥?”
“喲,這還有三袋布娃娃,這下我們兒子連玩具都不用買了。”我探頭宣布道。她手捂著肚子還試圖作跳躍狀,說:“快拿下來快拿下來,讓我先玩玩。”我便把三隻裝著布娃娃的塑料袋順著樓梯滑了下去。瞧著她那幅高興勁,我覺得這個快當媽的也是個娃娃。
樓梯口右邊牆的一側整整齊齊摞了兩排紙箱,看上去就像一堵牆,所以一開始我沒注意到它們。我點了點,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八個。我心想,這會是什麽寶貝呢?我端起最外麵一隻紙箱,很輕,差點害得我摔倒,因為我預備了很大的力氣。
打開箱子,我驚訝得合不上嘴:裏麵全是拚版,更令我吃驚的是,最上麵的拚版是“飄’,和我的那個一模一樣,而且已經拚好了,拆成八片放在盒子裏!我又挑了幾個箱子查看,不出所料,裏麵也都是拚版。
她問:“你在幹什麽呢?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說我就下來了。
我端著那盒裝有“飄”的箱子走下樓梯,對她說猜猜看,裏麵有什麽?
她興致很高,猜了七八次。我把紙箱打開來,她有點失望,說這家人怎麽這麽無聊啊,買了這麽多拚圖。我說這叫多啊,上麵還有三十七箱哩!她想了想說,這家可能是做拚圖生意的吧?
我把箱子裏的拚版一個個拿出來,這一箱一共有二十五盒,每一盒都不一樣。我說房主不可能是做這個生意的,因為每一盒都不一樣。她摸了摸肚子說:“這應該是那老頭的東西吧?這老頭可真夠無聊的。”
聽琳達說她父親死於心髒病,看來這個心髒不好的老人幾乎沒有什麽戶外活動,也可以說連室內活動都沒有--除了一門心思拚圖。我估計那些箱子裏的拚版加起來恐怕上千,這個老人化了多少時間在上麵啊!我想起自己當初拚“飄”的情形,注意力高度集中,兩個小時下來我眼都花了,那確實是殺時間最有效、最簡單的方式,隻是,就像她說的,太無聊了。可以想象,這個老人孤獨到了極點。他必定是個拚版高手,就像茨威格筆下的囚犯成了象棋高手一樣。像他這麽熱衷於拚版的人不可能不關注拚版電視大賽吧?說不定他還是得過獎呢!
後來我花了幾天時間尋找老人是否參賽的蛛絲馬跡。我就從那一箱箱拚版著手,逐個檢查。看著我把箱子搬上搬下地折騰,她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說我隻是太好奇了,太好奇也許就是中邪了。
我一無所獲,隻在“飄” 的盒子底部發現一行字,大意是“一個破碎的世界,無論怎樣複原,裂痕仍在,隨時都會再次破碎” 。這句話挺有哲理的,而且用來描述拚版很形象,拚起來的圖,拿起來稍不小心就散架了。我的“飄” 至所以一直沒有拚好,除了技巧不夠,有時就因為拚好的部分被碰散了,我的耐心也散了。想到他和琳達的關係,我在這句話裏讀出了深深的隱痛。他和女兒到底怎麽了?這個疑問再次浮上我的心頭。
我沒有找著什麽“線索” ,她在那些布娃娃身上倒有所發現。每個布娃娃的商標後麵都用記號筆寫了字,簡單的數字,“1”, “2”, “3” 之類的,有的數字後麵加了個字母“Y” 。起初我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直到看到一個大白兔的標簽上寫著“LINDA 5 YEARS” 時我們才恍然,原來那些數字表示年齡,這兩大袋子的布娃娃都是琳達兒時的玩具。我們找出了數字編排的規矩:歲數不同,記號的顏色也不同;屬於某個年紀的娃娃們有個總標簽,比如“LINDA 1 YEAR” ,其它的就簡寫成“1” 或“1Y” ,都是用綠色筆書寫。布娃娃一共有六十二個,一到十歲。
我們坐在布娃娃中間,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她說:“真讓人感動,這老人太細心了,女兒的玩具保存得這麽好。你以後也要向他學習,把我們孩子的玩具都收藏好,以後傳給我們的孫子、重孫,子子孫孫一直傳下去。對了,你不是說他們父女關係不好,老死不相往來嗎?看上去父親很愛女兒的呀!”
我用手指在她額上戳了一下:“笨呀你,他們以前關係好唄,就是說琳達有個快樂的童年,後來發生了變故……”說到這裏我停住了,我突然想到那些記號肯定是後來編排的,如果是當年隨手寫下,絕不可能這麽係統。
我對她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說:“對呀!他的記性實在太好了,六十多個玩具他居然清清楚楚記得是女兒多大時買的。” 她把兩個不同數字的標簽放在一起比對,我們都能看出筆跡一樣清晰,不像是很久以前的。
她把布娃娃一個個放回袋子,我問:“不留一兩個玩玩?”她說:“不了,咱們把它放回去吧。如果能聯係上琳達,把這些布娃娃都給她寄去。我就不明白,跟自己的父親有什麽坎過不去,至於終生不見嗎?”
我想起琳達那張被淚水打濕的臉,說:“她懊悔了,可惜都太遲了。應該可以聯係上她的,我有她律師的電話,應該找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