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一個月你就回去上班了。妻子的一番話就讓你不得不回去。她說你們要供兩個大房子,不算貸款,光是水電費就是一大筆,還有車子,各類保險,保姆,管理費等等,她還沒有說你們日常的奢華生活費,你知道這些確實很需要錢,你不能坐吃山空。你勉強說了一句你們是不是可以把曼哈頓的那套房子賣掉,妻子把你一頓笑罵,說虧你還是搞金融的(你想說你是搞天文物理的,可是說不出口),房價比前幾年股票漲得還厲害,要是這節骨眼上賣掉就等於往外扔錢,你要不要往外扔錢?你像個“三好學生”似地點頭說不能扔,於是你去上班,像孩子不得不背著書包上學一樣。
不過你的心已經變了,盡管你還和以前一樣拚命賺錢。你經常走神,誰也不清楚你空洞的目光意味著什麽,連你自己都不清楚:你不知道你自己在想什麽。時間在你的恍惚中就像水被蒸發掉,不留一絲痕跡。
有一天你無意中在一份財經雜誌上看到一篇專題文章,講一位華裔突然從投資銀行副總的高位上退下來,去了亞利桑那州一個偏僻小鎮定居的事。你正過來反過去地念著那個人的拚音,終於猜出來那個人叫趙光。你和趙光有一麵之緣,曾在華商會舉辦的一次酒會上碰到過,你印象中的趙光文質彬彬,談吐自信卻不張揚。照片上的趙光你完全認不出來了,皮膚黝黑,而且滿麵胡須。記者問趙光是什麽原因驅使他做出如此令人意外的選擇,趙光的回答很簡單:我累了,主要是心累,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休息。記者問雙塔慘劇對他的決定是否有影響,趙光說有,因為它讓我意識到我所經營的一切有一天也會突然倒下,而我一無所有,連可以紀念的廢墟都沒有。
你其實很久之前就留意過亞利桑那州了,也曾想過要去那裏看看,但一直拖延不決。這篇財經雜誌上的短文,確切地說,是趙光讓你在頃刻之間下了決心:你要去亞利桑那,不是去旅遊,而是去定居。
你一下子輕鬆了起來,把雜誌裝在兜裏就出門了。你對秘書意味深長地說: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出門了,歸期不詳。秘書並沒有聽出你的言外之意,說了句題外話:你今天氣色真不錯。
你那天回來得早,而且一臉輕鬆的樣子,妻子非常高興,讓保姆晚上多做幾個好菜。當聽到你說你已經決定辭職後,她的臉色一下就黃了,就像你當年在北大荒防冷塗的蠟。她知道你是什麽人,一旦主意既定,那是九頭牛再加一條都拉不回來了。妻子問你為什麽,你把口袋裏的雜誌抽出來,撫平放在她麵前。
妻子很快看完了雜誌上的短文,說就因為這個人?你點點頭。妻子又問你為什麽,你笑了起來,說你也不知道為什麽,你隻是被觸動了,因為那個和你相似的人做出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你覺得是時候到了。
妻子便不再說話了,她賭氣似地把那本雜誌翻得“嘩嘩”直響。你暗笑那本雜誌要不了一會就在她手裏散架了。突然,她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問你有沒有注意到雜誌的日期。你搖了搖頭。她很激動,就像抓住一根稻草似地說:這是一年前的舊雜誌,一年前的!
你愣了一下,然後笑著問那便怎麽樣?妻子手指在雜誌上戳著,大聲說一年前的事能算數嗎?說不定這個心血來潮的家夥已經回到紐約了,誰能在那個窮鄉僻壤呆一輩子啊?
女人的直覺讓你非常吃驚,你根本就沒想到這一層:如果趙光真的已經離開那裏了,那麽不是很諷刺嗎?你想了一會兒才對妻子說:我又不是去投奔他的,他在不在都無所謂啦。
等你把一切處理好,離開紐約走向南方時,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
你在陽台上望著有些泛白的湖那邊的天空。你這時才體會到為什麽有人形容天空像被水洗過,你真的感覺到湖水在遠方正擦洗著天空,或者說太陽此刻正在湖水裏泡澡,馬上就要起身了。
你等不及看南方的日出,你有些倦有些冷。你回房休息時,腦子裏突然閃過那個踏著雜草和亂石,手裏牽著肥壯牧羊犬的東方男子來,你想那家夥很可能就是趙光。在南方的第一個早晨,這個假設讓你很激動。
你醒來時看到妻子正無所事事地站在窗口,看到你起身,她問你們今天要幹什麽,你一邊往廁所跑一邊說:去看房子。
你們簡單地用過早餐就出了賓館。你們仿佛走進了一張精致的風景油畫,天空是藍的,湖水是也是藍的,草地是綠的,草地上的幾隻羊是白的,而遠處的山竟然是紅的。妻子的臉色也被這些色彩染得豐富起來,她把手伸在窗外捕捉風,說是該出來看看,這樣的景致真是做夢都做不出來呢。
妻子的好興致讓你的想頭一下子活躍起來,你手指著遠處的開闊地說,看看那裏,有山有水有草有樹,蓋個四合院有多棒!
妻子在你肩頭擂了一下,笑著說你這個老東西真會想。蓋四合院,確實可行,此地的地價和新澤西相比,大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朝著那塊開闊地開去,一路上你們熱烈地討論著四合院的構圖,廂房的布置,天井的大小,築花壇、搭葡萄架你甚至想到設一個門房。妻子說,門房就算了,這裏地廣人稀,一年到頭也許都無人來訪。你說,有人沒人都沒關係,門房就是一個擺設,就像假山一樣,擺出個樣子來就行了。古人概括得好“天棚、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那份滋潤,難怪狗肥、丫頭胖啊,你說著在妻子豐腴的部位掐了一把。妻子咯咯直笑,恍如瘋丫頭。
你們把車子隨意停在一處沙地上,攜手走向草地。風吹起妻子的長發,撫在你臉上。你們走在羊、鹿和馬之間,蝴蝶、蜜蜂和蜻蜓盤旋在你們頭頂上,你想起你不知道打哪聽來的一句話:流著奶與蜜之地,你腳下的草地正是這樣一個地方。
你們再往前走,突然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草坡下麵,臨湖的平地竟然有一棟四合院,貨真價實的四合院!你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你不是在做夢。你的妻子捂住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棟兩重四合院,仿明代建築風格,屋頂和牆頭都鋪著金碧輝煌的琉璃瓦,飛簷上的龍飾栩栩如生,高大氣派,仿佛欲乘風而去。僅從坡上一眼望去,就知道主人為這樁四合院付出了極大的心力。
你很激動,妻子比你還要激動,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她指的不僅僅是四合院本身,她說這簡直是天意啊,說四合院就看到四合院,這下好了,四合院的活樣本都有了,咱們這就拜訪主人去。
你一本正經地要妻子準備好零錢,妻子不解,你說你沒看電影上拜見老爺先得給門房遞錢嘛!妻子從口袋裏摸出一枚QUARTER,放在耳邊做聽響狀,扭頭對你說,瞧,咱給門房預備了袁大頭哩。
你們下坡,走進四合院外圍那片小樹林。陽光穿過葉片的縫隙灑在地上,仿佛許多銀元在閃閃發光。小樹林的外麵是一條不大的溝渠,環繞著四合院,有點護城河的意思。渠上架著木質的紅色小橋,小橋兩邊還各有一顆尚未成型的垂柳。渠裏有水,還有魚,你看見三尾青色的草魚悠閑地繞著水草嬉戲。你站在橋上,拍著扶手,“嘖嘖”連聲。你對妻子說,湖上要是在停泊了一艘烏蓬船就是江南了,這狗日的趙光也太會享受了。妻子問你怎麽知道是趙光,你說這很不簡單,趙光就住在這一帶,另外除了他誰能玩得起這樣的大手筆,走,去趙光家吃飯。
一到四合院的正門你就傻眼了。你看到門口兩側的石獅子脖子上都掛著牌子,樣子很滑稽。牌子是地產公司的,上麵寫著:此屋出售!
你們彼此對視,對方的臉就像鏡子,你們可以看見各自的表情。兩扇朱紅的大門敞開著,門廳後麵影壁九龍圖清晰可見,隻是屋簷的陰影在上麵斜斜地切了一道,隻有龍的尾巴露在光亮裏,看上去龍馬上就要飛掉似的。
你們徑直走進去,當然沒有什麽門房了,若大的門廳空空蕩蕩。閃過影壁,一個方方正正的天井便出現在你們眼前,接著你們聽見狗叫。狗拴在葡萄架下麵,齜牙裂嘴,作勢要朝你們衝過來。你一眼就認出來,這正是你昨天下午看見的那條大狼狗。當狗正麵看見你,馬上就停止了吠叫,還友好地朝你搖了搖尾巴。你摸了摸狗頭,對妻子說你也要養一條這樣的大肥狗。這時從東廂房走出來的一個人,並不是那個胡子拉茬的東方男子,而是一個半謝頂的西方男子。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傑克,問你們是趙的朋友還是來看房子的。
你確實是來看房子的,可並不是傑克以為的“看房子”,而且你們也算不上是趙的朋友,你決定一錯到底,說你既是趙的朋友又是來看房子的。
傑克的表情頓時生動起來,活像小品演員,他說這樣的大宅子怕是隻有趙的朋友買得起,你沒有接茬,問他這房子是什麽時候上市的。傑克猶豫了一下說,三四個月吧,也許快半年了,不是房子不好賣不出去,而是太好了,很少有人出得起價這塊地也是當初幫趙買下的,我親眼看著這個大宅子建起來的,先後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啊!其實他太太很舍不得賣掉這個房子……
你和妻子隨傑克在院子裏四處走著,很奇怪,你看得並不上心。照說你想要一個四合院,眼前就有座現成的,而且漂亮得無可挑剔,可你居然刹那間心不在焉了。你問傑克趙為什麽要把房子賣了,傑克說回紐約,那是他來的地方,他一大早就和太太去機場了,這不托我順便幫他照看一下他的大狗。
你妻子遊離在你和傑克之外,正趴在一間廂房的窗戶上往裏端詳。你從那扇窗戶玻璃看到自己的臉,一臉的絡腮胡子(這一路上你都沒刮胡子了)。你感到好像是趙光在玻璃那邊朝裏窺視似的。你移開目光,可你馬上在另外一個廂房的窗玻璃上看見一張胡須滿麵的臉。
傑克在耳邊說,多好的房子啊,我要是有錢就自己買下了,趙住了還不到一年,裏麵什麽都裝修好了,應有盡有,裏院還有一間家庭影院呢。那效果真是好極了,我有幸在裏麵看過一次電影,整個影院隻有趙夫婦和我,真是豪華的享受。
妻子把你拽到一邊,低聲問你對房子的印象,你不忍掃她興,就說不錯。你們離開的時候,傑克塞給你一張名片,說價錢好商量。你把名片隨手放進口袋,對傑克點點頭,然後你特地繞到葡萄架那裏看看那隻大狗。大狗半蹲半立,很溫順地看著你。你從它的眼睛裏看見自己,於是你明白了大狗為什麽對你這麽友好。它把你當成主人的同類了。
出門來,你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腦子裏一片空白。你來的時候也是漫無目的的,可你腦子裝滿了很多想頭。原來漫無目的和漫無目的之間也有著巨大的差異。你妻子很興奮,恨不得馬上將那個四合院買下來。
你在沒有路的地方停下來。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頭的紅土,上麵偶爾點綴著幾株高大的仙人掌類植物,那些植物奇形怪狀,像是從夢裏衍生出來。天地大得出奇,空得出奇,靜得出奇。你突然想起唐人張若虛的兩句詩“江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股巨大的寂寥感排山倒海地向你洶湧而來,你下意識地抓緊領口,就像抓住水麵上的一根木頭。
你相信趙光一定在你站立過的地方站立過,而且不止一次,當然也有可能隻有一次。
(完)
再推薦他的拚板遊戲那篇。見鬼,我怎麽在給你本家做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