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亶父是否“仁德”且交給孟子全權評判,我不關心。我知道的是,在曆史的現實裏,公亶父如喪家之犬沿著渭河狼狽逃竄。他兒子季曆天賦異稟,被刺激得茁壯成長,但長得好像有點過:非常有暴力傾向。季曆的才能和好勇最終招致殺身之禍,名副其實“出息得要死”。
同一年,發生了一起蹊蹺的事。武乙死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何況他在位三十五年而終,再正常不過了,隻是他的死亡方式太不正常了,在帝王中空前絕後。
《殷本紀》裏,武乙被塑造成一個該死的小醜和精神病患者,什麽正事都不幹,全是喪心病狂的瞎胡鬧。
司馬遷寫武乙時,一上來就定性為“武乙無道”。“無道”的方式有多種,武乙的“無道”極其罕見,屬於天怒人怨級別。武乙之前或是之後,再沒人如他那般胡鬧得沒有道理,簡稱“無道”。
武乙做了一個木偶,把木偶命名為“天神”,這看起來很正常,廟裏、道觀或者民居裏的泥塑或者木雕的大神比比皆是,武乙別出心裁的地方在於,他找個人代替木偶天神和他下棋,謂之“博戲”。如果到此為止也正常,還說明武乙童心未泯。
博戲僅僅是前戲,武乙的創意在於博戲結束之後。他為輸棋的“天神”度身定做了一個變態的懲罰方式。他讓人做了一個皮囊,內中盛滿血,把革囊掛在“天神”頭頂上方,然後用箭射穿革囊,看血滴落下來把“天神”染紅,武乙覺得很有成就感,稱此為“射天”。我不知道如果他輸了,他是不是接受同樣的懲罰方式,當然了,代天神下棋的人肯定不敢贏武乙,如此喪心病狂的瘋子誰敢惹呀?
武乙既然這般不著調,不敬天、不敬神,等待他的必定沒什麽好果子吃吧?答案是肯定的。有次武乙去黃河與渭水之間打獵,天忽然打雷,結果武乙就被雷給劈死了。武乙真是個標新立異的家夥,玩的遊戲怪異,死得無雙−−他是曆史上唯一一個遭雷劈的帝王。
司馬遷對於商朝的幾位末代帝王都很不感冒,祖甲在位三十三年,做了不少事,可老先生隻吝嗇地給出兩個字“淫亂”;武乙在位長達三十五年,難道那麽些年他就玩“射天”遊戲最終等著被天雷劈死嗎?
武乙的所作所為似乎證明他是個藐視神權的家夥,根據殷墟出土甲骨文來看,他確實是這樣的人,因為他不再用人牲了。武乙、文丁、帝乙、帝辛最後四位商王在位時期,平均每年被殺於祭壇的人牲還不到兩個,要知道,武丁的人牲有九千之眾!三十五年內,兩個人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以想象武乙朝政教分離了,在國家大事上,巫師不再有置喙之機。人祭規模成千倍的大幅縮水,意味著很多曾經享盡榮華富貴的巫師失業了,那麽這些淩駕王權之上的神漢們做何感想?
拋棄巫師的武乙明顯是個清醒的宗教改革者,因為他知道被巫師殘忍殺死於祭壇之上的人牲於事無補,既不能降雨也不能止雨,更別指望靠巫師打勝仗了。武乙肯定知道成湯朝得往事,那幫混賬巫師殺人之外殺烏龜,把烏龜都殺成珍稀動物了。武乙很自然便會想到:為什麽需要巫師?為什麽要殺死那些可憐的人牲?有這樣認識的人是個清醒的人,不可能是瘋子。
武乙拋棄了巫師,巫師也把武乙拋棄了,他們把武乙醜化成一個一無是處的精神病患者,進而編造出獨一無二的橫死方式,讓後人很容易聯想到他是遭了天譴才被雷劈死。應該說,巫師們的虛構和想象跟他們的專業還是很對口的,“天神”、“天罰”、“死”這些都是他們得心應手的關鍵詞。
《竹書》中武乙年表頗為詳細,但是公亶父和季曆父子明顯在武乙的“簡曆”裏喧賓奪主。武乙前二十一年,公亶父和武乙並列出現,武乙忙著陪都事宜,公亶父忙著在封地籌建歧周,然後公亶父就死了;公亶父死後,季曆成為新周公,武乙的年代列表上全是季曆的彪炳戰績,太奇葩了,我看到這裏時,一度還以為自己看串了行。武乙在季曆的輝煌裏,完全是個“背景帝”,臨死前一年他借著封賞季曆的機會才在前台露了把小臉。很快他就露了把大臉:被“暴雷震死”。
《竹書》隻字未提武乙“博戲”和“射天”勾當,因此他死於雷劈隻是一個偶發事件,沒有什麽刻意捏造的因果關係。每年都有人死於雷電,雖然是小概率事件,帝王被雷電光顧,更是少至又少,少到隻有武乙一人。也許武乙真是死於雷劈,沒辦法,算他倒黴。從《竹書》給出的滾動新聞“王畋於河、渭,暴雷震死”來看,武乙被雷劈死一點都不奇怪,雷雨天在兩河之間打獵,被雷擊的可能性很大。武乙錯就錯在他缺乏科普知識,不知道雷是帶電的,不懂科學害死人。我們聽說過多起雷擊的悲劇,沒有人會惡毒地把那些悲劇中的人物和遭天譴聯係在一起,因為我們不是失業的巫師。
我不想去揣測武乙的死因,因我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其實他怎麽死的,真的沒那麽重要,又不是給八卦雜誌寫花邊。我隻是不相信武乙是個精神病患者,從他對待公亶父和季曆的方式來看,武乙很理智,甚至有些懦弱,他的兒子文丁(也叫太丁)可比他強悍多了。事實證明武乙的克製是對的,衰落的大商和一個大諸侯打架,結果隻能兩敗俱傷,得便宜的隻可能是狼一樣雙眼放綠光的戎、狄、蠻、夷、方、屍。
武乙朝是殷商和原始積累期的歧周的蜜月期,武乙和公亶父、季曆父子合作愉快。武乙需要有人幫他料理西北邊患,季曆正好需要開展吞並業務以及報仇雪恨,另外還有朝廷的封賞可拿,雙方一拍即合。
季曆的老婆是殷商屬國摯國(今河南平輿縣)貴族任家的二閨女,《詩經·大雅·大明》所言“摯仲氏任、自彼殷商”,指的就是這件事。有些學者把“摯仲氏”當成一個氏族是錯誤的,“仲氏”意為次女。這位二丫頭偏偏不叫“二任”,而叫“太任”,因為她嫁給了季曆,連名字都升級了。
太任生下文王姬昌,文王的老婆名字叫太姒,生了十個兒子,其中三個大名鼎鼎:次子周武王,四子周公旦,五子召公奭。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十個兒子姬昌僅僅是與太姒的結晶,姬昌的生殖力強得令人驚歎,據說他一共有一百個兒子,女兒怕是也少不了。建議治療不孕的醫師們在診所裏裏張掛文王姬昌的畫像,底下附上文字說明,最好配上一百個萌寶的大頭照,效果錯不了。
太任的婆婆叫太薑,太任的媳婦叫太姒,這三位“太”便是“太太”一詞的由來,中國男人把老婆稱為太太,裏麵含有望子成龍的願望,同時希望太太能夠學太薑、太任、太姒,把兒子調教成泰伯、王季、文王、武王、周公、召公那種級別的神人。如果你跟我較真說為什麽不是“太太太”?你如果不在乎別人以為你口吃,你隻管這麽叫,絕對正確;或者為什麽不叫“三太”?“三太”是小三的另一個稱呼,你願意這麽叫你老婆你就試試看。
在本該屬於武乙的舞台上,公亶父和季曆父子搶了他的戲。武乙為帝三十五年,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偉業,基本上碌碌無為,他再次延續了父傳子的世襲宗法(而不是他的祖父祖甲),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王位繼承人不確定所帶來的動蕩。
武乙五雷轟頂而死,名副其實死得“轟轟烈烈”。千百年來,一直有人探究他的死因,他的死亡地點也頗為敏感,渭水在歧周地界,公亶父當年就是渡過渭水來到周原,於是陰謀論者認為是季曆有地理之便做掉武乙。陰謀論者可能沒有好好地看《竹書》,其實武乙遭雷劈時,季曆正忙於跟鬼戎作戰,哪裏有時間賄賂天神劈了武乙?能賄賂天神的隻有巫師,尤其是失業的巫師。
季曆根本沒有必要、也沒有動機殺武乙,他和武乙關係好得很。季曆情願麵對武乙,也不願麵對武乙的兒子文丁,那是他越不過去的一道坎。季曆在武乙麵前風光無限,但這個牛人的風光被武乙的兒子文丁奪去了,連命都被奪了,從而揭開了商、周的百年恩怨。(本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