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履癸履曆
履癸隨他先祖大禹姓姒,據《禹貢》說此姓尊貴無比,乃天帝所賜。姒履癸,發音近“似女鬼”,這名字真夠晦氣,他的結局也確實晦氣,看來起名字要慎重。現在知道履癸的人不多,但一提“夏桀”大家便都老相識一般地說“哦,知道”。我們真的知道“夏桀”嗎?
履癸便是帝桀,桀是死後的諡號,成湯奪了他的天下,留給他一個刻薄的名號。末代帝王的名字很少有好聽的,履癸不用覺得難為情,什麽紂王、幽王、泯王、煬帝等等一大堆。如果履癸沒有被商湯推翻,他的諡號極有可能是威啊武啊宗啊之類的,“成者為王,敗者寇”,如此而已。
履癸的個人素質好得讓天下男人崩潰:英俊瀟灑、智力超群、孔武有力,據說他可以赤手空拳搏殺熊、犀牛和老虎,這樣的猛人在那個冷兵器時代會被人封若神明,而他竟然還是個權傾天下的帝王!
跟履癸比起來,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身世太淒慘、素質太寒磣。後世有兩個帝王和他極其相似,素質出眾,結局悲催,便是商紂王和隋煬帝。看來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未必是好事,過多的幸運比苦難更能“毀人不倦”,它會讓人產生一種狂妄的錯覺,覺得自己是超越眾生的神,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男神”,想幹嘛就幹嘛。
履癸登基元年,他幹的事就讓人想不通,起碼筆者我想不通。他遷都,遷都沒問題,西河確實不是個好地方,老丘是首選,其次還有祖先的陽城、夏邑、原城、商丘,最次的是斟尋,那是太康失國之地,用它作為帝都太晦氣了。它比南京(建康)更不適合為都,所以朱棣當上皇帝之後,馬上遷往燕京。朱棣的殘忍嗜殺絕不輸於履癸,可他守住了江山,所以叫明成祖,而不是“明桀”。
履癸不可思議地選擇了斟尋,他太有才、有財、有權就任性。成功者的任性叫做堅持,失敗者的任性叫做偏執。他也許抱著給祖宗洗刷恥辱的想法,意思是老祖宗太康在這個倒黴的地方倒大黴了,我偏要在此做大做強。想法不錯,很有性格,一片雄心(加孝心)照丹青。可斟尋的風水太差了,就是個爛泥潭,紮進去的人全都遭遇滅頂之災,太康折了,幹掉太康的後羿折了,幹掉後羿的寒浞也折了,“似女鬼”不信邪,但斟尋就是這麽邪性,男神也改變不了它的風水。不過,履癸差點就做到了,就差那麽一點點。
履癸的履曆表之詳細超過夏朝任何一代帝王,僅次於大禹,可惜在所有的史籍裏,履癸都是一個反麵教材,儒家、墨家、法家、道家、雜家等等任何一家口徑出奇統一:履癸是個很黃、很暴力的昏君,其劣跡罄竹難書。
意外的是,司馬遷沒有引用任何一家先秦史料中關於履癸惡行的繪聲繪色描寫,話說得非常籠統,隻有寥寥數言。說是自孔甲以來,很多諸侯都不太聽從中央領導了,履癸不會做思想工作,仗著自己腦子靈、力氣大,一味動蠻,把不聽話的諸侯打得一頭包。商候子天乙積極團結受了委屈的諸侯,於是聲譽鵲起,用孟子的“萬章體”來寫就是“諸侯朝覲者不之履癸而之湯,謳歌者不謳歌履癸而謳歌湯”,履癸沒有“舉湯於天”,而是囚湯於夏台監獄,可能履癸覺得子天乙思想改造得差不多了,沒過多久就把他釋放了。
履癸實在太厚道了,他應該很清楚商候一家近百年來的發家史:隻要他們家吃了點小虧(哪怕是自找的),他們一定要連本帶利賺回來。子天乙一出獄就投身於入獄前的革命活動,用拉攏、打擊雙管齊下的方式糾合諸侯,然後舉兵討伐履癸,就像當年上甲微討伐有易氏一樣。
履癸敗走鳴條,放逐而死,成了桀。桀臨死前對身邊人:“如果當初在夏台把那個小王八蛋殺掉就好了,我現在就不是這樣的下場。”(“吾悔不遂殺湯於夏台,使至此。”)
桀的意思是凶殘,這是履癸在中國史冊裏的注冊商標,在《史記·夏本紀》裏我看不到這點,他連一個直接威脅自己王位的人都沒有殺掉,他真的有那麽殘暴嗎?我覺得司馬遷對此持懷疑態度,他用空白表達自己的態度。我越來越覺得太史公對“春秋筆法”的運用比孔夫子含蓄、得體也幽默得多,我一想起他老人家把《孟子·萬章》裏的關於伯益和啟的幾句話拆散了分派到堯、舜、丹朱、大禹、伯益、啟的頭上我就想笑,我喜歡這個“破綻”。
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