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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維東2015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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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數電線杆?

(2015-08-01 15:03:22) 下一個

怎樣數電線杆

夏維東

 

我上班時碰見傑克在樓梯口站著,手上捧著一杯咖啡,一動不動,我走到他身後他居然都沒發現。我說早上好,傑克,你在幹嗎?

傑克嚇了一跳,咖啡濺到手上,他齜了齜牙,卻沒發出“OUCH”,而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我下意識在臉上摸了摸,問他有什麽問題?

傑克小心翼翼地捧著咖啡,小聲吼叫著,問題大了!你還不知道吧?出大問題了!

我喉結蠕動了一下,又一下,才說出話來,怎麽啦?

傑克咽了口唾沫,三角形的眼睛頓時顯得格外圓,急促地說,公司裁員八千!八千!

八千本來是個挺吉祥的數字,可用來計算一個公司的下崗人數就叫人毛骨悚然了。傑克是法國人,英文口音比我還重,“八千”給他說得像南方人說“扼殺”一樣。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倒吸一口氣,把咖啡的熱氣都吸到嗓子眼了,我咳了幾聲,然後像個打坐的高僧,軟綿綿地說,隨它去吧。傑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我說什麽,我說了F打頭的四個字母。那時我不像高僧,倒像布魯克林街頭的混混,可惜我這把年紀,做混混都超齡了。還是隨他娘的去吧,LET IT BE, LET IT BE,披頭士這樣唱的,毛主席是那樣唱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湖南湘潭方言。

我一進辦公室就急忙看郵件,一眼就看見打著驚歎號和小紅旗的信。信是董事會寄給全公司的,說了一大堆纏綿、悱惻、婉約的話,原來我們每個人都是“棟梁”,為了全國乃至全世界的人民都吃上藥,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隻是公司為了謀求更大的發展(語氣變得豪邁起來),不得不忍痛砍掉一些不景氣的部門,實在情非得已,形勢所迫。信是以總裁名義寫的,但肯定不是醫生出身的總裁手筆,文字瀟灑,情理交融,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非文字科班不能為也。

    信裏沒說哪些部門將被砍,當然更不會提哪些“棟梁”將離開,隻說兩個月後,也許三個月,或者年底前,最遲不過明年初完成重組。不確定的日期讓我膽生寒、肝冒火,這也太不厚道了,判死刑也就罷了,哪能這麽幹?這等於告訴死刑犯,他在幾個月內隨時可死。太可惡了,頭頂懸一柄劍不可怕,不知道它何時落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這柄劍上拴了根橡皮筋,一上一下,折騰你好幾個月。我突然理解了為何薩達姆剛從地洞裏出來時,神情那般頹廢了,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死期將至,從他出洞的刹那到未來數年都有可能。我相信當他站在絞刑架下時,他一定感到了解脫,難怪他那麽從容,手上拿的《可蘭經》都沒有掉下來。

看完信,我理解了傑克為什麽被咖啡燙了也不“OUCH”了。“OUCH”是傑克的口頭禪,有時看到兩個人在拐角處擦肩而過,他都替別人“OUCH”,還建議在公司所有的通道交叉口都放上一個STOP SIGN。這封信太震撼了,我估計傑克“兩個月後,也許三個月,或者年底前,最遲不過明年初”都不會“OUCH”。傑克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在上大學,大閨女也在上大學,小兒子明年將上大學,老婆則是家庭婦女。我比他強點,首先我比他少一個孩子,由此可見“計劃生育”的重要性,另外我太太有一份工作。糟糕的是,我的大孩子明年也要上大學,老二也是明年上大學,因為他們是雙胞胎。擁有一對雙胞胎子女是件幸福的事,當他們同時上大學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任何幸福都是有代價的。我的壓力也很大,要是他們兩個“不幸”都被哈佛錄取了,一年的學雜費沒十萬塊下不來,那可如何是好?

我們這個專業不好找工作,如果同時有成百上千的同行湧上再就業市場,那就更雪上加霜了,其情形比厄裏斯(ERIS)的“金蘋果效應”酷烈得多。嫉妒女神厄裏斯在金蘋果上題字“給最美麗的”,於是天界的三個以美麗為職業的女神得了失心瘋,機關算盡也要把金蘋果弄到手。最後維納斯贏了,她成了美麗的代名詞。維納斯其實挺無恥的,她開創了賄賂評委的先河。賄賂也就罷了,她還不掏分文:把人間最美麗的女子海倫給了評委。給了也就給了,還引發了人類曆史上數得著的戰爭:特洛伊之戰。特洛伊好歹被寫進了史詩,成就了荷馬的大詩人之名。那個金蘋果隻有三個女人爭,而我們的飯碗卻有幾百號男女老少哄搶!我們這些等待下崗的人隻能被寫進一曲悲歌,弄不好還被寫進小品,甚至是“春晚”上的那種小品,還好美國沒“春晚”,因為美國人涵養不好:你讓美國一個下崗的藍領或白領說出“感謝政府關心,我們將再創輝煌”之類的豪言壯語,那是門都沒有,而且連窗戶都沒有,他或她不把政府的門和窗戶砸破就相當有教養了。當然我們的下崗也同樣會成就某些人:公司董事會裏的“O”們的大富豪之名,比如CEOCFOCSOCMOCOO什麽的,我們其實也是“O”:UFO,一個下崗的不就成了不明飛行物嗎?

維納斯能賄賂評委,我們能賄賂誰?老板嗎?老板被裁的概率比我們更大,因為部門撤並,最先走人的便是老板,下麵的人反倒有一部分可能會留下來並入其他部門。賄賂“O”們?可惜我連董事會的門開在哪都不知道。我其實和維納斯一樣,一樣無恥,隻是沒機會罷了:賄賂無門。

美國經濟不景氣,每個地球人都知道,錦衣玉食的華爾街精英們浩浩蕩蕩地下崗了,據說有個高管還申請了一份時薪12美金的清潔工工作。華爾街現在成了“華而不實”街,這群被網友們親切地稱為“王八蛋”的精英們,把高科技炒成氣泡後,開始炒石油,大米、麵粉和玉米,最後炒成一鍋粥,無物可炒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炒了自己。我一直心懷僥幸:我們公司不會也卷入裁員大潮,我們是藥廠,再怎麽著,有錢沒錢,生病了總得買藥吧?此時此刻,我才體會到老祖宗的睿智,他們早就教導子孫萬代說:傾巢之下,豈有完卵?美國就是一個大鳥巢,全世界的鳥兒都飛來生蛋,鳥巢忽然破了一個大洞,結果可想而知:很多蛋都將破洞而出,很少的蛋能夠破繭而出。

我們公司一下子裁八千,意味著每三點五個人要走一個,這個洞相當的大,具體到我們部門,很可能三點五個要走三個,這簡直就是體無完膚,置之死地而必死。整個部門都將被砍,幸存的零點五們純粹成了孤魂野鬼,可我多麽想成為一片魂或一朵鬼呀。

傑克已經快成遊魂了,不時看見他在樓梯口附近的通道上來來往往,目中無人,你跟他打招呼形同自言自語,偶爾他也能看見,當你消失在他背後很遠的地方,他會突然追上來問你剛才是不是說什麽話了,感覺他好像撿到什麽東西要還給你似的,搞得你會莫名其妙地想說謝謝。

部門麵臨散夥的情況,其實也有一大優點:那就是閑,閑得發慌,那種慌亂的感覺類似饑餓,前胸貼後背,心髒被壓得扁扁的在中間跳。老板不管你,老板的老板也不管老板,於是我們成了一群遊手好閑的散兵遊勇。“散”與“遊”很好地概括了我們的身體狀態和精神狀態。

我上班時,通常花個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推敲、修改個人簡曆,因此我的簡曆每天都會更新,變得更漂亮,漂亮得我都不知道那是誰的簡曆。我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專門替人寫簡曆的工作,如果有,我肯定勝任,因為我本著“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的體驗總結出來的。修改完簡曆,我就不知道幹什麽好了,於是我像個胡同串子一樣頻頻串同事的門。奇怪的是,我經常撲空。後來,我看到有個同事(我在他背後)在我辦公室門口往裏張望,我才突然明白了撲空的原因:因為他們也是串子。

我們老板辦公室的門總是緊閉著,以前恰恰相反,他的門總是開放著。我發現人和國家在本質上都一樣,大唐強盛,所以開而放之;大清沒落,所以閉而鎖之。我們部門眼下便是大清,我們都是大清的子民。

這天我去串門時,發現傑克正往袋子裏裝一隻包裝得金光閃閃的瓶子。那個包裝我認識:鵝肝醬,將近兩百美金一瓶,我想買一直沒舍得。傑克顯然沒看見我,我不想使他難堪,便閃了,但我悄悄目送他進了老板的辦公室。可憐的傑克啊,他大概急糊塗了:竟然給老板送法國著名的特產,他還真舍得。如果有用,一瓶鵝肝醬當然不算什麽,可老板現在隻是個泥菩薩啊!

傑克的行動對我刺激很大,下意識地又給21個獵頭(JOB HUNTER)群發了一次簡曆。我的信箱裏依然沒有有關工作的妹兒,甚至連一封拒絕信都沒有,實在太過份了,被拒絕的機會都不給我。這說明,我充其量就是個“閑雜人等”,人家正眼都不帶瞧的,原來連“被拒絕”都都得有資格。這樣的世界有啥精彩的呢?真是站著唱歌不腰疼。

我正犯愁,傑克突然出現在門口,手上拿著一隻袋子。我怔怔地望著他,隻見他把袋子往桌上一頓,說給你了。

我一激動,腦子沒掛住弦,說這怎麽好意思呢?鵝肝醬那麽貴!

輪到傑克激動了,他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怎怎麽知知道是是鵝肝醬呢?

這下把我問得更激動了,我不負責任地指著袋子說,這,這袋子不不是透透明的嗎?我,我看看見了。其實那袋子比毛玻璃還模糊,我要是能看見袋子裏的東西除非我有特異功能。

傑克沒心思觀察袋子究竟是不是透明的,說是鵝肝醬,給你了。快到午飯時間了,咱們要不要去吃飯?

我趕緊說,太好了,咱們去吃飯,我請你,吃中國菜!對了,帶上鵝肝醬,中西合璧,咱們大餐一頓。

法國人浪漫的小尾巴露出來了,傑克說:那得要配上法國葡萄酒才好,最好是波爾多的。我刮目看了他一秒鍾,笑著對他說附近的中餐館應該沒有那麽高級的葡萄酒。傑克倒也沒堅持。說好,那就走吧。

我抬起表給他看,說太早了,還不到十一點!傑克“哦”了一聲,才十一點,不過咱們也沒事幹,不如出去逛逛。

他說得倒也沒錯,我們確實無所事事,不過十一點就跑出去吃午飯無論如何不合時宜,可耐不住傑克一根筋地堅持,我隻好尾隨他偷偷溜出去,手上拎著昂貴的鵝肝醬。

傑克可能做夢也沒想到,送給老板的禮物最終稀裏糊塗到了我手上。我能想象老板為什麽不接受傑克的鵝肝,因為自身難保的他無法給傑克任何承諾。我開著車,傑克頭貼在窗戶上,像個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看風景。我兒子小時候坐車,就像傑克這樣的,恨不得上半身都伸到窗戶外麵。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沒什麽好說的,在大裁員的嚴冬裏,難道能說出一朵花來?就這麽一直啞著也不是個事,那就說說洋人感興趣的體育話題吧,我問他昨天晚上看沒看NBA比賽,姚明居然十二投十二中。傑克還是沒聲兒,不過我看得出來他聽見我說話了,因為他搖著頭,嘴唇急促地翕動著。

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就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我在和他說話。我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傑克扭頭衝我瞪著眼睛吼道:全亂了!全亂了!你沒看到我在忙嗎?

我傻了,臊眉搭眼地向他道歉,表示自己確確實實不知道他在忙,不是誠心打擾他。我見他那麽生氣,都不好意思問他到底在忙什麽。傑克像個日理萬機的大人物,兩隻手頻頻地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說:請折回公司,我需要重新數,你知道嗎?我已經數了232根電線杆,眼都不敢眨,可被你全打亂了!

那一刻我徹底暈了,因為暈,所以無語。他竟然在數電線杆!而且數了兩百多根!!而且因為數亂了而衝我大光其火!!!我心裏翻江倒海,傑克倒是平靜了下來,他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娓娓道來:我每次出門都會數電線杆的,步行時很容易數,開車就難了,因為速度太快,你必須精神高度集中。還有些必要的技巧需要掌握,才能保證準確,比如說你需要提前數出車前的三到五根,多了你記不住,少了你來不及,還要估算電線杆之間大概的距離,這樣才不會手忙腳亂。還有種電線杆子你知道是什麽嗎?是樹!電線直接拉在樹上,太損了!有一次我發現兩根電線杆子的間距遠遠超出了預期,後來我留心了,才發現中間那一棵是樹。數電線杆其實真的不容易,不僅需要眼明腦快,耐心也要好,否則就會亂如融化的奶酪。如果哪次數錯了,我一天都過不好,總擔心某種厄運即將臨頭。

我聽得目眩神搖,差點把車撞上電線杆。我顧不上緊張,問他什麽時候開始數電線杆,傑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大概就最近這一個月吧,不知道是怎麽開始的,有天早上上班,好好的就數起來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還有熱衷於數電線杆子的,還是突發性的!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傑克都快知天命了,怎麽就忽然“養成”了如此曲高和寡的愛好呢?

我搞不懂電線杆有什麽好數的,既然杆子對傑克如此重要,我隻好就近打個“U”轉,折回公司的出口,重新起步。這回我不敢說話了,把收音機都關了,為傑克的“工作”提供一切便利。我還降低車速,盡可能讓傑克把這一天過好,過成“有數”的一天。沒成想,過猶不及,我因為開得太慢,招來後麵頻繁的喇叭聲。不知道是哪一聲該死的喇叭幹擾了傑克,他又數亂了!隻見他麵黑如鵝肝醬,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聽見“嗤嗤”的漏氣聲。我什麽話都不敢說,直接調頭重新來過。這次我學乖了,讓傑克自己開車。傑克對我的建議大表讚賞,直誇我聰明。

謝天謝地,傑克終於自力更生數清了沿途的杆子。傑克情緒不高,吃飯的時候很少說話,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他從來沒有用三次才數清楚,肯定是不祥之兆。這話他說了好幾遍。我一邊吃鵝肝醬,一邊安慰他說所謂征兆都是扯淡,有些甚至完全相反,中國人夢見棺材,不僅不意味死亡,而是大吉大利,表示升官發財,長命百歲。我這番不著邊際的胡扯讓傑克放鬆了些,他反複問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我嘴裏含著鵝肝醬,含糊其辭,腦袋卻是果斷地點著。

回公司後,我們各就各位。我先瀏覽了一下公司內部網,看看有沒有什麽“不詳”的消息,還好,網上還是兩個星期前的“新聞”,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接著我檢查個人信件,謝天謝地,有個獵頭居然說西岸某個大公司某個位置很適合我,讓我有空給他電話。西岸離我這裏遠在三千英裏之外,但這不是問題,中國離美國不是更遠嗎?別說是西岸,就是在月亮上我都敢去,隻要不是西天就行。

我正準備給獵頭打電話,傑克來了。他的麵色完全不像個酷愛波爾多葡萄酒的法國人,倒像是一九四五年的德國人,比數錯電線杆子還要難看,嘴唇哆嗦著,說他收到“粉條”了。“粉條”不是“豬肉燉粉條”,而是“PINK NOTICE”,就是裁人通知,因其是粉色的便條,簡稱“粉條”。

我心裏“咯噔”一下又一下,世間的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數錯杆子怎麽就這麽嚴重?!我故作輕鬆地說,傑克,想開點,不過是前後腳的事情,你是第一批,我沒準就是下一批,再說了,公司不是還給六個月工資嗎?憑你的經驗,六個月還找不到工作嗎?那是不可能的!你這是帶薪渡假,應該高興才是。

我說這些話應該麵帶笑容才對,可我實在笑不出來。傑克走過來握著我手說:很高興和你共事過,祝你好運,兄弟。他就轉身就要走,我叫住他,說幫他收拾東西。傑克沒有推辭。他所有的東西加在一起,連個紙箱子都不滿。他把一盆長勢喜人的蘆薈送給我了。傑克站在房子中央停留了一會,不知道想什麽,最後手在辦公桌上拍了兩下,然後背對著我,快步走出房間。我抱著箱子跟在他身後。我們誰都沒說一句話,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我們握了握手,彼此都沒有看對方的眼睛。我目送著他的車子駛出停車場,我看見他把手伸出窗外,遠遠地對我揮了揮。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真希望此生還能再看到他,哪怕再陪他數一遍電線杆子。

我去傑克曾經的辦公室把蘆薈取了過來,我把它放在辦公桌的一角,頓時綠意滿屋。我背靠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抱在腦後,看著蘆薈出神。它的主人永遠離開這家公司了,我什麽時候離開呢?我離開的時候,它將屬於誰?它的莖非常茁壯,仿佛一根根電線杆子拔盆而起。

下班回到家,太太見我嘴裏嘟嘟囔囔的,問我說什麽,我精神一振,眉飛色舞地告訴她:從公司到家的路上,一共有572根電線杆子。

太太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很自信地說,絕對沒數錯,明天上班我再數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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