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離開尼羅河,回到黃土高坡吧。
《史記》裏的顓頊簡介不到百字,寫得有點像給一個“三好學生”的年終評語,幹巴巴的,非常籠統。學者兼作家柏楊先生對顓頊非常不感冒,直接對《史記》關於顓頊的文字無視,在《中國人史綱》裏說:“他是五帝中的第二帝,號稱玄帝,即黑顏色的君主。他也默默無聞,但在位七十八年中,卻作了一件使天下所有男人都大為撫掌稱快的事,就是他下令女人在路上遇到男人時,必須恭恭敬敬站在路旁,讓男人先走,否則就流竄蠻荒。”,顓頊做的這件事雖然令女權主義很不喜歡,但這是個標誌:母係社會結束了,從走婚的“男卑女尊”走向另一個極端“男尊女卑”,“父權製”由此而立。誰說中國人中庸?咱們最愛走極端了,蹦極一樣,心髒不好的真受不了。不過柏老說的那段話略有點不準確,兄妹通婚者才被扔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蠻荒之地,不讓路的女人不是流放蠻荒,而是拉到街頭示眾。
“示眾”這個以羞辱為目的的儀式從此綿延五千年,直到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依然盛行,我小時候就見識過帶著高帽子的“牛鬼蛇神”被人推推搡搡或者被繩子牽著,步履踉蹌、雙目無神地走過充滿看客的街頭,我的外公曾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街頭,幸運的是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我也見過不帶高帽子但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的女人,披頭散發甚至被剃成陰陽頭,頭低垂著看不見臉,當有人從後麵揪她頭發的時候,她的臉才浮現出來,嘴角的血腥紅刺目,那樣子真的不像人,像鬼,圍著她發出亢奮呼喊的人也不像人,像獸。我們沒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但我們有五千年的遊街史。
顓頊還是做了些實事的,他讓家庭這個社會的基本單位逐漸成形,確定了男人的領導核心地位(雖然工作作風有些粗暴),規定兄妹不許結婚,這個規定很好,很文明,現在所有的文明社會都把這個作為禁忌寫進法律。顓頊上台第13年製定了曆法,一年360天,和古埃及的曆法一模一樣。顓頊曆沿用了近三千年,直到漢武帝時才被365天的太初曆取代,非常了不起,但是必須承認,蘇美人更牛,四千多年前他們就搞出了365天的太陰曆!
顓頊還是個熱愛音樂的人,在位第21年,他作了一首曲子“效八風之音”,名叫《承雲》。屈原對這首曲子很是神往,在《楚辭·遠遊》:“張樂《鹹池》奏《承雲》兮,二女禦《九韶》歌”。“鹹池之樂”據莊子說是黃帝在洞庭命人演奏的曲目,融天地人於一體,用“鹹池”的樂隊演奏《承雲》,娥皇和女英唱《九韶》,屈原真是浪漫得可以。(筆者按:有人說《楚辭·遠遊》是西漢人的假托之作,不過我認為屈原說得出這種話來的。)
顓頊又是做日曆又是做音樂,而且還與日月同輝,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在五帝中最不受待見。
東漢大才子蔡邕(其女即是大名鼎鼎的蔡文姬)在《獨斷》裏說顓頊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全都亡去變成厲鬼,其中有個鬼名氣極大,成語“魑魅魍魎”中“魍魎”(“帝顓頊有三子,生而亡去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為瘟鬼;其一者居若水,是為魍魎;其一者居人宮室樞隅處,善驚小兒”)。還有個說法,說他生了個怪獸兒子叫檮杌,“其狀如虎而犬毛,長二尺,人麵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你能想象這是什麽樣子的怪物嗎?我想不出來,所以《山海經》的想象力驚人,怎麽難看怎麽來。檮杌長相奇特,兼有預知未來的特異功能,所以楚國的史書就叫《檮杌》,“史以示往知來者也,故取名焉”,這就是楚史名字的來曆。
顓頊還有個兒子,蔡邕漏掉了,他便是大名鼎鼎又惡名遠揚的鯀,《竹書》和《夏本紀》裏都提到。可從時間上判斷幾乎不可能,他是堯舜時代的人,和他爹隔了兩百多年的時空,除非他會穿越。反正會穿越的也不止他一個(後麵將會提及其他“穿越人”),就當他是顓頊的兒子吧,不過他的下場也很慘,因治水不力被舜處死。除了這五個兒子,傳說顓頊還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的名字經常被人罵人時掛在嘴邊,叫“窮鬼”!我懷疑這是否後人在惡搞,明人陳耀文《天中記》引《歲時記》:“高陽氏子瘦約,好衣弊食糜,正月晦日巷死。世作糜,棄破衣,是日祀於巷,曰送窮鬼。”,這個兒子似乎壓根就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怎麽作死怎麽來,吃變質的食物,穿破衣,正月的最後一天(晦日)死於巷中,後人祭祀他的成本倒是挺低的,把不要的殘羹破衣扔到巷子裏就行了。宋陳元靚《歲時廣記》也提到窮鬼,說法略異:“昔顓頊帝時,宮中生一子,性不著完衣,作新衣與之,即裂破以火燒穿著,宮中號為窮子”,這個窮鬼有可能就是蔡邕所說的“其一者居人宮室樞隅處,善驚小兒”,他自己不好好活著,還去嚇唬別的小孩,這不太好,特此批評。
《帝紀》說顓頊的娘叫景仆(也叫昌仆,女樞),蜀山人氏,是昌意在若水下放改造時邂逅的,她的懷孕和黃帝媽媽附寶一模一樣,被“瑤光”照懷孕了。我沒興趣知道“瑤光”是什麽光,我已經審美疲勞了:能不能有點不一樣的懷孕方式?不是大腳印就是光,拜托來點新鮮的。民間傳說有個特點,話癆似地不斷重複同一模式的想象。對了,《竹書》裏說,少昊的母親也是因光而孕,是星光,“見星如虹,下流華渚,既而夢接意感,生少昊。”,不過這位英雄母親不是嫘祖,而叫女節。《漢書》裏也說青陽的母親不是嫘祖,而是方雷氏,一個兒子三個媽,這個少昊真是搶手,身份真是複雜,《史記》眼不見心不煩,幹脆不提少昊為帝的曆史,直接讓顓頊上。《尚書-序》、《白虎通義》及《禮記·月令》更將少昊列為五帝之一,少昊曾為帝當無誤也。
甭管少昊了,也甭管顓頊是不是默默無聞,幹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走路,讓女人走開”,他都得走開了,“顓頊崩,而玄囂之孫高辛立,是為帝嚳。”
(顓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