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 延
夏維東
他們原計劃中午之前到家,這樣有一下午的時間可以安排。其實也沒什麽事,不過就是修整一下,出門旅遊名義上是休閑,可比上班還要累,特別是帶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開始的四十分鍾還順利,上了80號高速開不多會兒,速度就漸漸慢下來。
她在後座一邊哄孩子,一邊說,很正常,長周末結束了,大家都要回家,明天全都要上班,比起那些今天還要上班的人,咱們就當堵車是上班吧。他輕輕地拍打著方向盤,歎口氣說:早點動身就好了。她就笑:你不是非要等寶寶睡醒了才走嘛,其實小孩子在車上一樣可以睡的,在哪裏都能睡,不像大人。
他從後望鏡裏看了一眼孩子。小孩很乖,手裏擺弄著一隻泰迪熊,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孩子的笑聲感染了他,他說孩子要是沒休息好,肯定沒眼下這麽快活。她順嘴說了句,既然這樣,那就別後悔沒早點動身。
她說得對,這確實不關她的事,可後悔不後悔是另外一碼事。如果早知道堵車,我肯定就直接把孩子抱上車,盡管在車上睡不如床上舒服,但跟堵車比起來,這點差異是可以忽略的,他想,我又不是神仙,我怎麽知道堵車。
車速越來越慢,前進的距離是用米來計算。真要是完全停下來倒也罷了,幹脆掛檔休息得了,現在這樣緩緩爬行,一旦停下來,後麵的人像吃了槍藥似的,喇叭聲馬上急促地響起,那聲音不是摁出來的,而是用拳頭砸出來的。
前麵的一輛車不知道怎麽停下來不動了,它的前方有幾個車身的空擋,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砸響喇叭。喇叭聲把孩子嚇哭了,她掃了他一眼,說:幹什麽呀?!瞧把孩子嚇得。
他正在氣頭上,回了一句:我又不是故意的,他看見前麵那輛該死的車還趴著沒動彈,馬上舉起手,捏起拳頭,狠狠地砸下去,比上次更用力。結果可想而知,孩子更大聲地哭叫起來。她拍打著椅子後背,嗔道:還說不是故意的,你總是這樣。
他吼道:你沒看到前麵那個白癡一直不動嘛!真他媽的氣人,那個該死的白癡!
前麵那輛車似乎有意和他較勁,就是不動。他感覺心裏有一團火直往嗓子眼裏衝,比HEART BURN(燒心)還要難受。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再砸喇叭,後麵的喇叭聲響了,而且不止一聲,顯然後麵的人不滿他的停滯。
他狠狠地推開車門,跳下車,喝醉酒一樣,腳步深淺不一,忽濃忽淡。他看到車裏有個五十來歲的白人斜溜在座位上,閉著眼睛,耳朵裏塞著耳機。他的氣頂著膽了,在車窗上狠狠拍了一掌。那人摘下耳機,瞪著他,嘴裏嘟嘟噥噥著。他也瞪著他,沒說話。那人把窗戶搖下一道縫,口氣很強硬地問他想幹什麽。那人的表情和口氣激怒了他,他一拳砸在窗戶上,吼道:MOVE YOUR DAMN CAR! (把你該死的車開走!)
那人顯然沒料到這個東方人表達憤怒的方式,扭頭換擋讓車子滑開。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快慰。他的笑容看上去頗古怪,混合了憤怒與高興。她看著他的表情,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形容著那個人的害怕勁,他在椅背上挺了挺腰杆,總結道:老美其實也是外強中幹,吃硬不吃軟。
她問他吃什麽,他說他吃軟不吃硬,比吃硬不吃軟的要男人。她隨口說了句:很多女人也是吃軟不吃硬。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不是在罵他嗎?我這是怎麽了?
他怎麽也沒料到她居然如此損他,氣得噎住了。他冷笑道,因為我可能會被LAY OFF(裁員)就瞧不起我是嗎?告訴你,真要被裁掉找不到工作,大不了我餐館打工,也不會吃你的軟飯!
她起身伸臂試圖安撫他,卻被他抬手甩開了,手指在她臉上掃了過去,火辣辣地疼。她捂住臉“哎呦”了一聲。她瞪著他的後背,等著他的道歉。但他沒有回頭。他後腦上的頭發亂得像雞窩,囂張得很,上麵還有許多斑斑白點,那是頭皮屑,惡心的頭皮屑!她真想一把把那些又髒又亂的頭發全部拔光。
他並未覺察自己碰到了她,因此沒有回頭,心裏想著該怎麽找個台階下,剛才甩開她的手畢竟很粗魯。
車塞狀況依然沒有好轉。此時已近正午,烈日當空,路邊的樹葉全都軟塌塌地耷拉著,像狗喘息的舌頭。即使車裏開足了空調,如果身體靠在窗戶上就像貼在開著火的灶台上。他隻好把支在窗戶上的胳膊拿開,雙手都懸在方向盤上,心裏止不住地歎息,怨天尤人。
車內空調“呼呼”地吹著,好似一聲聲因為缺氧而致的粗重喘息。
前方中間車道上的一輛車裏跑出兩個人來,看上去是一對夫妻,女的手裏拿著一支煙,指著男的鼻子罵,然後把煙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腳尖碾。他把窗戶打開一道縫,就聽見女的咆哮道:白癡,開著空調,關著窗戶,你還抽煙,你不是白癡是什麽!男的一直沒說話,突然衝了上去,甩了女的一個耳光,然後跳進車裏。女的捂著臉,四下裏看了看,然後也進了車。他很想看看他們在車子裏的動靜,可那車子的窗玻璃是茶色的,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
他下意識地做著打耳光的動作,嘴裏哼著電視劇《水滸傳》主題曲的調子:該出手時就出手啊!風風火火闖九州!他扭頭對她眉飛色舞地說,那個娘們就是欠揍,揍得好!似乎是為了突出自己的聲部,他有意無意地把音響關掉了。
看他的表現,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這個男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八載的男人。那個戀愛時柔情似水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個刻毒的男人嗎?她想如果早點動身就好了,就不會這麽堵了。堵的不僅是車,還有心。她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忘記他做出的那個瘋狂而醜陋的動作。
他好像隻會唱這兩句,翻來覆去地唱,調子不準也就罷了,嗓子眼裏似乎有痰卡著,更可怕的是那口痰隨時都可能嗆出來!她真想拿起座位上奶瓶朝他腦袋上砸過去,奶瓶太小了,還是塑料的,要有一隻保溫瓶就好,最好裏麵裝滿開水。想想那隻保溫瓶在他腦袋上裂開,開水把他燙的像隻吱吱哇哇尖叫的猴子上躥下跳,她忍不住在難聽之極的歌聲裏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來。
他顯然在後望鏡裏看見了她的表情,不由一怔,繼而便怒了,他想她一定是在嘲笑他,笑他唱歌難聽!這麽想著便唱不下去了,可是實在想說些什麽發泄一下。尷尬的是,他想不出該說些什麽,他無法直接罵她一頓,因為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純粹是:“猜之有理,查無實據”罷了。那種無處發泄、不知如何發泄的無奈把他憋得像一隻將破未破的氣球,他的胸膛就要炸裂開來。
他暗地咬牙切齒著,腦子被無名之火燒得暈暈乎乎,踩著刹車的腳不知不覺中鬆開了。車子緩緩地向前滑行,他卻渾然不覺。她在後排閉目養神當然更沒注意。他們都被撞擊同時驚醒,本來車子滑行速度不快,頂上前麵的車子並沒造成多大的損傷,但在車子頂上的一刹那他緊張了,踩刹車的腳踏油門上了。等他定下神來,完全傻眼了:前麵那輛車屁股凹陷得像一張沒戴假牙的老人的嘴。
他顧不上她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掛檔後跳下了車。前麵那輛車下來一位穿著背心、滿臉胡茬的白人大漢,那人一見他就狂吼起來,把所有惡毒的頭銜都拋給了他:狗娘養的、白癡、傻子、弱智等等。他自知理虧,加上身體上的差異,他隻有裝孫子,好話說盡,並主動遞上自己的保險卡、駕照。
大漢見他態度誠懇又是一副可憐相,便不再罵他,記下他的相關信息後,像個老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都是他媽的塞車惹的禍!
他附和著,臉上帶著笑。當他看見自己的車頭癟如癟三,他的神情頓時和車頭一樣癟。他足足盯著車頭看了好幾分鍾,似乎多看一看車子就會複原。他慢吞吞地回到車上,一屁股跌在座位上,頭抵在方向盤來回轉著,不理會孩子的哭喊和她的嚷嚷。他心裏算著一筆清楚的糊塗賬:對方給自己的保險公司打電話索賠,自己的點數至少增加兩到四點,僅此明年的保險費至少漲百分之二十以上;車頭要修,五百塊得自掏腰包,餘下的保險公司雖然負責,但少不得要把帳攤到保險費上,這麽一來,百分之二十可就打不住了。明年,明年如果工作沒了,靠她一個人的工資,這筆錢可就是大錢了!更可怕的是,明年她的工作也未必保得住,她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這年頭,金融比冰山還他媽的容易融化!如果兩個都沒了工作┄┄他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她也在算著這一撞損失有多大,嘟嘟噥噥地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怎麽這麽不小心。她嘮叨了好幾遍,大概因為小孩在哭鬧,以為他聽不見。
她的零碎抱怨就像點點火星,碰上了炸藥桶。一股來自無名深處的熊熊之火騰地把他點燃,從裏到外,由心及腦,他從座位上跳起來,頭碰到車頂也渾然不覺,單膝跪在座位上,雙拳淩亂地揮舞著。他咆哮著,聲音破碎巨大,像從一隻失真的音箱裏發出來,“嗡嗡”地連成一片,震耳欲聾,很難分得清具體的音節,特別是在封閉的車子裏,那種不知所雲的嘶吼更加駭人。孩子起先一直在啼哭,突然安靜下來,但隻過了一小會兒,孩子尖銳地哭叫起來,似乎要把此前短暫的停頓找補回來。哭叫和嘶吼交織在一起,如同磅礴大雨夾雜著雷閃電鳴劈頭蓋腦朝她傾瀉而來,她沒有任何遮蔽物可以躲藏,她受著,麵色蒼白,渾身打擺子地顫抖著。那時她心裏想的居然和車內發生的一切毫無關聯,她想起一部電影中的一幕,那部電影她連名字都想不起來,有個麵部模糊的女人腳踏在樓頂邊緣,嘴角抽搐著說,死了好,都死了就清淨了。模糊的臉忽地清晰了起來,那就是她的臉,那張不帶血色的臉。
他喊累了,孩子也哭累了,車子裏突然暗啞了,靜得異樣,顯得格外虛假。他用手掌邊緣在喉結上來回揉搓著,眼睛緊閉,竭力讓自己鬆弛下來。他慢慢地睜開眼,緩緩、悄悄地扭頭朝後座看。她木立著,表情無風無雨,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又像是什麽事都發生了。孩子的嘴不時開開合合,嗓子裏隱隱約約發出絲絲無力的震顫,他其實還在哭,隻是沒力氣哭出來罷了。
他心猛地一抽,疼了。他試圖從椅子間的空隙伸出雙臂,把孩子摟在懷裏,好好地安慰安慰這個什麽都不懂、卻受盡了驚嚇的小不點兒。縫隙太小,他伸出的雙臂像兩根木棒交叉在一起,夠不著孩子,這讓那雙僵在空中的雙手顯得莫名其妙,甚至不懷好意。她下意識地躲閃一下,肩膀微微抽搐著。
他手指痙攣起來,試圖觸摸她的臉或者頭發,可失控的手做出的動作卻不是撫摸,而是淩亂的揮拂。她的身體本來略微前傾,那時完全貼在後座上,恨不能能把座位頂翻,鑽進後備箱裏。
孩子很享受這份安靜,津津有味地嘬著手指,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他似乎被父母生硬的動作逗樂了,嘴角露出天真的笑容來。
他們誰也沒注意到孩子,他們把自己定格在一個扭曲的空間裏。她避無可避,狠狠地抖開飄在麵上的發絲,豎起胳膊隔開他的手,說請你離我遠一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他真的沒聽清,他保持著原來的動作,吞吞吐吐、躲躲閃閃地問她說什麽。她吐了口長氣,說,我們離婚吧。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
他把僵硬的胳膊突兀地收回來,雙手不著四六在臉上胡亂揉搓起來,好像一個剛起床的人試圖讓自己醒過來。他牙疼般地捂著腮幫子,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你再說一遍。
她原有些害怕,不敢說話,看著窗外的車流和三三兩兩在車道上閑步的人們,她知道他不敢拿她怎麽樣,於是她平靜地說:我們離婚吧。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張塑膠麵具。他終於不想說什麽,一個字都不想說。他轉過身,頭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他猛地挺起身,從口袋裏掏出IPHONE看起來,網速很慢,跟塞車似的,他用手狠狠地在屏幕上戳著,嘴裏發出毫無意義的象聲詞。
她呆呆地望著窗外,眼裏滿是死了的車輛,腦子裏卻空無一物。直到她感覺車身擺動,一時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事。她看見他把車開往路牙。
路牙很窄,而且崎嶇不平,上麵灑滿大大小小的石子,車子顛得像是掛在彈簧上。他還開得特別快,一邊開一邊摁喇叭,路邊的樹枝不時抽打在車身上劈啪作響。
她害怕了,問他到哪裏去。他說從下個出口出去。
出去幹什麽?
去找當地的市政廳。
幹什麽?
離婚。
她腦子裏又是一片空白。她終於想出一句理由充足的話:今天他們不上班。
他說他查過了,他們今天上班,政府部門今天都上班。
她想讓他停下來,她真的想喊他停下來。等她準備開口時,車子已經七拐八拐彎進一條環道。路上很空,車子飛馳起來。不堵車真好,就這麽開吧,開到哪算到哪。
沒多久,車子停在一棟龐大的建築物前,建築物前豎著一根偉岸的旗杆,旗杆上的國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風未動,旗未動,是心在躁動。
他熄掉火,狠狠地拔出鑰匙,‘叭’地把門摔上。她也跟著下了車。他的影子在烈日下非常怪異,扁扁的,邊上橫出一條細細的把手,就像一個移動的石磨。她低頭看看自己的影子,也沒好看到哪裏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背原來有些駝,腦後有一撮白發很紮眼,以前怎麽沒發現呢?他後背上的汗跡一圈圈地變大,好像空中有無形的雨水正往他身上落。她挺挺背,伸手把粘在背上的衣衫往外拎一拎,一鬆手,衣服又熱烘烘地貼上去。
到了門廊下,他們都伸手擦著額頭的汗水。他幹脆撩起T恤下擺當毛巾使,在頭上、臉上來回揉搓著。
她看見門前有飲水機,急忙跑上前,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喝了幾口,她停下來,回頭往後看,見他站在後麵,她便讓到一旁。他猶豫了一下,上前彎腰喝了幾口也停下,退後一步站著。他們就這樣你喝幾口我喝幾口,終於都喝飽了。
當他不用再彎腰喝水了,他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好像他們開車來此就是為了喝水似的。他瞅了她一眼,她嘴唇抿來抿去,就是張不開來。
他舔了舔嘴唇說,進去吧,裏麵有空調涼快。她“嗯”了一聲,隨他而入。
厚重的玻璃門一推開,涼氣撲麵而來,他們不約而同地低呼:真涼快!同時下意識地拎起領口抖了抖。他們對視一眼,若有若無地笑了笑。
接待室裏麵有五六個人,他們挨著最後一個人坐下。屋子裏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偶爾有翻動書頁的聲音。他也想找本雜誌翻翻,可是找不到,就那麽幾本雜誌已經被先來的人拿在手裏了。看來政府真沒錢了,連訂雜誌的幾個小錢都掏不出來。
兩人無事可幹,無話可說。兩人同時做了同一件事,把椅子的位置調了調,麵向電視屏幕的位置。電視裏正播放著實時新聞,看來看去,沒一件舒心事。某大藥廠大裁員;加州政府麵臨倒閉;某某大投行巨額虧損,公司擬關閉北美73個分行以及縮減亞洲和歐洲業務。那個大投行正是他所在的公司。雖說早就風聞公司要裁人,現在看來是坐實了。不難推測,那個倒黴的73其中一半也肯定出自美東。美東分行占公司北美業務近五成,效益好,自然是缽滿盆盈,虧損了,那就雪上加霜。真像《聖經》上說的,你有的,還要給你更多;沒有的,連你有的也要拿走。
他的腦子亂成一鍋粥,電視裏講什麽他再也不聽見也看不見。他心裏生出一股絕望,堵車其實不算什麽,絕望則是堵心。堵車生火氣,堵心則窒息。
她的目光不時從電視上掠過落在他臉上,那上麵寫滿了呆滯與憤怒。她心裏一陣酸楚,八年前他們來同樣的機構辦結婚申請,那時多麽高興啊,他們不時相視傻笑,真的是笑出花來了。幸福真是像花兒一樣那麽美,也那麽短。她的眼中漸漸蓄滿淚水,滾圓的淚珠落在地板上也能砸出一朵花來。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地坐著,等著辦公人員叫到他們。他們忘了外麵的酷熱,忘了車頭癟了的車子,以及車子裏的孩子。 (完)
謝謝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