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東鏡

記錄下自己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但願往事不會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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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上的那一家挑山工

(2015-08-18 13:32:03) 下一個

      1980年,陽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家。節儉慣了的我們每月從兩人近80元的收入中省下10元放入銀行,一年後有了我們人生的第一筆存款120元。因為我還在讀研究生,沒有孩子,我們決定用這筆錢去“看看世界”,於是有了1981年的黃山之行。

      那時的黃山沒有纜車。天都峰,蓮花峰,光明頂,…… 都靠雙腳一階階攀登,一步步丈量。雖說已不年輕,但還是力壯期,加上下鄉的曆練,吃苦應不在話下。但黃山還是讓我們敬畏。那陡峭而狹窄的山路,爬得我們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卷起的褲腳,汗透的上衣,零亂而濕漉漉的頭發,讓我們自嘲象一對強盜和強盜婆。要命的是還不能停步歇息,因為就一條道,不少地方要是有上下行的人交錯的話,雙方還都要側身避讓,你要一停,後麵的人就走不了,背不住招來大聲埋怨。於是不管心髒怎樣狂跳,嘴巴如何幹苦,汗水如何澀了眼睛,都隻能咬著牙,一步一步向上,再向上。其實爬山時我們已經輕了裝,身上隻背了一個水壺,和裝了幾隻夾了鹹菜的淡饅頭的書包。我們的行李是由山裏的挑山工幫我們挑上山的。每個行李(多數是旅行袋)從這一站挑到下一站要價五毛錢。也有自覺行李比較大或重的,會再加一兩個饅頭(在賓館食堂買的)作為報酬,而挑山工也十分樂意接受(那時沒有糧票的他們,就是有錢也難以買到糧食)。那些挑山工們,每人挑著十餘件行李,那一擔恐怕沒有200斤也得遠遠超過100斤。他們一手扶擔,一手拄棍,揮汗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想著空手的我們爬山爬得如此艱辛狼狽,再看那些身負重擔的挑山工,每每讓我生出不忍之心。但是心裏又明白,沒有他們挑行李,我們是無論如何爬不上山去的。那一家子的挑山工就是在路上遇到的。

      忘了是在哪段山路上遇到這一家子的。四個人。母親和約摸十六七歲已經和母親一樣高的女兒走在前麵,父親帶著個很矮小的男孩走在後麵。他們並不是給遊客挑行李的挑山工,而是給山上賓館,療養院,或是供銷社挑物資的挑山工。他們挑的是木桶。也不知那些木桶是在哪裏和做什麽用的。大的木桶有兩尺多高,差不多兩尺直徑,裏麵還套著一隻中桶和一隻小桶。一擔六隻桶,用大桶“耳朵”上串著的棕繩掛在扁擔兩頭,那母女兩個挑著,桶底離地不到一尺。我們在鄉下挑過水,知道那一擔桶的分量絕對不比一挑行李來得輕,何況還要攀登山路。同樣的一手扶擔,一手拄棍,母女倆默默無聲地走在頭裏,偶爾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布巾抹一下頭上的汗水。除了是兩個女的挑山外,沒有什麽引起我們額外的注意。讓我們注意並覺得奇怪的是那對父子。那個男孩看著才十三四歲,完全是棵還沒有長伸展開的小樹苗苗。雖然看上去不弱,但瘦小是肯定的。他的肩上是和他母親及姐姐一樣的一擔六隻桶。因為個子矮,桶底幾乎擦著了地。看得出他在咬牙堅持:他的臉漲得通紅,頭上的汗瀑布四下也顧不上擦一下,額角和脖子上青筋暴起,每一步都更象是一種掙紮。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往上攀登著,不停,也不說話。讓我們覺得奇怪的是他的父親。不算強壯的他倒是挑了一付去除了外麵的大桶的隻有四隻木桶的擔子,看上去挺輕鬆地走在男孩的後麵。我有點看不下去,恨恨地說,這父親也太狠心了,讓這麽小的孩子挑大桶,自己挑小桶!沒敢大聲,讓陽的眼色阻止了。但是這種反常的情況也引起了我們前後一些遊客的注意和不滿。有人竊竊私語,也有人大聲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顯然是想讓那個父親聽見。由於山路狹窄,超行不便,我們就始終是和這一家子一會兒前一會兒後地同行了挺長一段路,直到山間一片相對平坦開闊的地方,大家住腳暫歇。

      直到這時,我才看清那對夫婦和女兒的衣服實在可以用“襤褸”兩字形容,補丁摞補丁的,都看不出原來的布料和顏色了。隻有那個男孩的衣服明顯比父母姐姐的要好些,雖說也摞著補丁,但還看得出那是件前胸有個兜的藍色“學生裝”。父母姐姐的腳上都是草鞋,而他的腳上則是一雙打過補丁的黃膠鞋。我坐在離男孩不遠的地方,掏出帶的饅頭“點饑”時,順手遞了一個過去。那男孩非常靦腆地搖了下頭就把臉轉開了。他父親見此好像對我,更像是對其他在此休息的遊客說,我知道你們都對我有看法,怪我苦待了這個孩子。自己的兒子自己怎麽會不心疼呢?你們恨我自己挑小桶,其實那是給他準備的。他要真挑不動了,我就會和他換挑子的!他看大家都不吱聲,頓了下又說:我們山裏人都莫得文化,這小子十五了,今年考上了高中,過了暑假就要去學校住讀了。我特意帶他來挑山,讓他嚐嚐味道。讓他知道,要是讀書不下苦,那以後就得一輩子下這樣的苦!那片小平坡上除了這一家四口外,連我們大約還有十來個遊客,那父親說完,四周突然鴉雀無聲,大約每個人都在心裏細想他那一番話吧。

      不記得那一家子是在哪裏和我們分道的,以後幾天在山上也再沒見到過他們。屈指算來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情景卻依然曆曆在目。當時的那棵“還沒有長伸展開的小樹苗苗”現在應該是個年近半百的大叔了。偶爾會忽發奇想:今天在文學城來去往返的網友中,會有當年在黃山上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小兄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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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西洋東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Kaile:
是的。在普遍貧困的環境裏,女孩總是被犧牲掉的。弟弟還能讀書,姐姐能否讀完小學都難說。
西洋東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唯一2005 :
隻要還有山區旅遊,總還會有這樣的挑山工。唯願今天他們不再缺衣少食,能受到公正對待,甚至有一天也能到其他名勝看看。
西洋東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fonsony:
當時的反應也是這兩個字。
西洋東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lzr
謝謝!
西洋東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惜福666
聽說現在有專門運貨的纜車了,但從纜車站到其他地方還是要靠人挑。不知道現在的挑山工都是什麽人在幹,好像那裏的年輕人到城市當農民工的非常多。挑山畢竟是太苦了。
Kaile 回複 悄悄話 其實啊,那女兒更苦!
唯一2005 回複 悄悄話 我當年在廬山也見過這樣的挑工
fonsony 回複 悄悄話 無言
lzr 回複 悄悄話 哇讚!
惜福666 回複 悄悄話 我也剛爬過黃山, 從來就沒爬過那麽累人的山, 還是在有纜車的情況下, 每天上台階下台階五六個小時。 山上的挑夫真是辛苦, 我想他們是不坐纜車的。 這個爸爸教育孩子的方法很獨特, 一般人是狠不下那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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