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之後皮帽棉膠鞋就成了我們冬天的標配。黑龍江的冬天,鵝毛般的雪片漫天飛舞,有時雪花能有半個手掌那麽大,夜靜時聽得到雪落隨風的沙沙聲。這樣的大雪下上一夜,早上起來積雪一兩尺算是小的,雪深齊腰也不算太大。即使是在屯裏,剛下了雪,要從宿舍去食堂吃飯也得拿把鐵鍬一路鏟雪才能邁開步。要去野外幹活,厚厚的鬆軟的積雪一腳下去,整條腿埋在雪裏,積雪往下鑽入鞋裏,往上鑽入褲腿裏。一開始身上的熱量融化了積雪,於是鞋裏濕了,褲腿也濕了。時間稍微長一點,濕了的鞋,褲很快凍了冰,走起來哢嚓哢嚓響。然後再濕再凍,這樣一天下來一會兒濕一會兒凍的,就沒個幹爽舒適的時候。後來我們學老鄉,在褲腿上打起了綁腿。就是當年八路軍新四軍那樣的。綁腿不算貴,好像是兩塊來錢一副,所以知青人腿一副。難的是綁腿要打得好。打太緊了,小腿發麻;打不夠緊,還沒幹活綁腿就鬆開了。有時還走在出工的路上呢,聽得哄笑聲,回頭去看,自己的綁腿鬆開了,在身後拉起了一長條草黃的“彩帶”。再後來,打出了經驗。每綁一道,在小腿前方反折一下,這樣打的綁腿鬆緊合適不容易散開,還有道魚鱗花紋,好看。打上綁腿後,積雪鑽入褲腿的問題解決了,可是鞋的問題是解決不了的。棉膠鞋底是低質量的橡膠,麵是黑粗布夾著一層再生棉之類的充填物,一天下來不但外麵濕,裏麵也濕。所以每天回到宿舍,棉膠鞋和裏麵的氈鞋墊都得放到火牆邊烤幹。這一烤,滿宿舍又是膠皮味,又是腳汗味,有時火牆燒太熱了,還得加上焦糊味……你就充分發揮想象力吧!那時人都窮,一雙棉膠鞋不穿到破得實在不能穿了是不會買第二雙的。所以沒有換的。第二天不論幹沒幹,還得往腳上套。這時想想那偷棉膠鞋的小子要是得了手,可真是占了大便宜了!其實真到零下三四十度時,棉膠鞋也不頂事。在北安領棉膠鞋時,我們都是按平時鞋碼領的;可後來自己買時,起碼要買大兩到三個鞋碼,為的是可以在鞋裏用上棉包腳布。一開始知青學老鄉,穿鞋前拿塊破布把腳一裹(那時尼龍襪是奢侈品,沒幾個人有。而棉紗襪穿不幾次就破了,出工累個半死,沒誰有那閑工夫見天補破襪子,幹脆光腳);後來覺著還是冷,就有在兩層破布中絮入舊棉花,做成棉包腳布的。包腳布包腳因為不貼腳畢竟不舒服,我曾發明過棉襪子。就是把舊布剪成四片半高腰的靴子樣,每兩片中間納入棉花,再縫成靴子樣。這樣的棉襪因為貼腳又暖和,就有很多知青照樣畫葫蘆。男知青們有手巧的就自己做,不會針線的有求女知青代勞的。那些既手笨又沒有女知青幫忙的,就隻好繼續用包腳布。
也有更好的冬季用鞋,比如犴皮靰鞡。所謂犴皮靰鞡是下端犴皮製的鞋接上端帆布製的高達膝蓋的筒。犴皮鞋有兩個好處,一是不透水。無論在雪裏走多久,鞋都不濕。到家在牆角輕輕磕幾下,沾的雪全掉了,也不用烤,第二天照穿不誤。第二是結實抗造。看著隻是一兩毫米厚的一層皮,隻要不割破刮壞穿五六年七八年不帶壞的。齊膝的帆布筒子套在棉褲腿外,上端有帶子,抽緊了雪往上鑽不進褲腿,往下也鑽不進鞋裏,還省了打綁腿。不過犴皮靰鞡並不保暖,裏麵得墊上北大荒的三寶之一,靰鞡草。其實靰鞡草就是一種細莖的長草,一般長在草甸子裏,但韌性很好。幹燥後拿木錘子砸成絲狀就可以用來墊鞋了。如果腳汗大的,濕了可以烤幹或者幹脆扔了換一團。想來當年被貧窮的農民看作冬天禦寒之寶確實是有道理的。不過我們那時用靰鞡草隻是墊個腳底,腳上還是要穿棉襪或包棉包腳的。隻是犴皮靰鞡很貴,一雙得十多塊錢。大多數老鄉是買不起的,就幾個幹活特牛,工分評得高,家裏勞力也多的才能有一雙。
在黑龍江待了幾年後,我們明白了下鄉時發的棉衣棉褲棉大衣厚則厚矣,其實並不是抵禦嚴寒的上品。隻要“白毛風”一刮,那絲絲嚴寒就會象針一樣穿透棉花直刺肌膚。禦寒的上品是皮製品,所謂“十層棉不如一張皮”。也沒什麽好皮,老羊皮大氅狗皮帽是趕馬車的車把式常用的。大多數的羊皮大氅就是帶毛羊皮粗針大線縫成個大衣的樣子,毛朝裏皮朝外。得家裏條件好的,才能給大氅掛個藍布或者黑布的麵子。老鄉的狗皮帽都是長毛,大帽耳。刮風下雪了,帽耳往下一抹,整個臉連脖子都捂上了,看著就暖和。再看我們發的兔皮帽,毛雖軟卻短,拉下帽耳隻不過蓋住了耳朵和一部分臉頰,常常還露著後脖頸。加之兔皮不經磨,沒過兩三年大部分毛就脫落掉了再也不保暖了,所以老鄉說那是上麵糊弄我們呢。再買帽子得自己掏錢了,男知青買狗皮的,愛美的女知青買羊剪絨的,就沒人買最便宜的兔皮帽了。因為冷不冷自己知道嘛,實在是省不得那幾塊錢。帶上皮帽子沒法捂上的是鼻子,所以冬天凍傷鼻子是常事。在野外幹著活呢,不知不覺鼻子木了。叫人一看,糟糕,凍白了。趕緊拿雪搓吧!搓一會兒緩過來了,過幾天鼻尖變黑,蛻皮。我那鼻子特愛凍,所以經常整個冬天是黑的。回上海好幾年後才恢複原樣。為保鼻子,好像是哈爾濱以北正規部隊發的皮帽子都帶有一條棗核形的“護鼻”。平時用紐扣固定在帽子後部,寒冬外出時拉到前部蓋住鼻子。我們的皮帽沒有這個附件,所以實在冷了,也有帶口罩的。問題是“護鼻”隻遮鼻子不遮嘴,口罩則是連鼻子帶嘴全捂上了。一呼吸,不一會兒口罩就濕了,再一會兒,就凍硬了。更要命的是帶了口罩,呼出的熱氣都往上走,然後在眉毛,睫毛,額前的頭發上凝結成白霜,再凍成小冰珠,影響幹活。所以大多數知青也都不願意帶口罩。現在想來,主要是亞裔的睫毛不夠長不夠密,要不在又長又密的睫毛上鑲上一條閃閃爍爍的小“鑽石”,該有多美!
要抵禦嚴寒,穿的固然重要,住就更重要了。我們剛下鄉時是分散住在老鄉家的。雖然上麵給安置大隊下撥了知青安家費,但黑龍江邊的屯子一年有七個月的冰雪期,從頭年十月開始封凍,要到來年五月下旬才能開凍。我們三月下旬到達時,那裏還是冰天雪地,根本無法蓋房,隊裏隻是開始為蓋房備料,以便在夏秋時為我們蓋房。所謂備料,也就是伐木。我們屯離小興安嶺北麓不過幾裏地,那時山上滿是鬱鬱蔥蔥的樹林,尺把甚至四五十公分直徑的樹比比皆是,柱樑檁椽要啥砍啥就是了。老鄉家蓋房,一般提前一兩年甚至更早就開始備料,伐下的房料得放在陰處徹底晾幹。但為知青蓋房顯然無法如此奢侈,隻能是當年伐當年用了。蓋的宿舍是土牆草頂房。很多老鄉的房是土坯壘的牆,給知青蓋房一要趕時間二是量大,也來不及脫土坯了,就用的夾泥牆。那就是在房柱兩麵隔尺把橫著釘上細樹幹,再在釘上的樹幹中間填上和好的泥,一點點往上釘,一點點往上填。這樣填起來的牆大約有半尺多厚,和土坯牆相差不大。隻是土坯牆是幹的,而夾泥牆是濕的,而且土坯的泥是實的,而填起來的泥不可能砸實。雖然不能說是偷工減料,但這個差別一到大冬天就體現出天壤之別了。房頂是在椽子上釘上由柳條編起來的房笆,在房笆上壓上一層泥,再在泥上苫上長杆的苫草。在填夾牆泥和壓房笆泥時有一項活要求很高的技術。因為牆越來越高,或者幹脆幹到了房頂上,負責填泥抹泥的人不可能自己下到地麵來鏟和好的泥,這樣就要有人在地麵把和好的泥鏟到鐵鍬裏,再往上扔到填泥抹泥的人手裏。幹這活的人一是得有勁,不然一滿鍬十斤往上的泥沒法扔上房頂;二是還得有技術有巧勁,否則一鍬泥還沒到房頂呢,半道就翻身全掉地上了。而站在上麵接鍬的人也得有技術,配合好,泥鍬一“飛”到身旁,得眼明手快地抓住鍬柄,反手一扣,將鍬裏的泥扣到該去的地方,再將鍬扔回下麵的人的手裏。這些活輪不上剛下鄉的我們來幹,可我們看著這一氣嗬成的扔鍬“表演”,半天都不帶眨眼的。房蓋起來了,要住人還有幾道工序:壘炕,起火牆,吊頂。前兩項也是技術活,弄不好了不但不好燒,還倒煙,那就不是小修小補可以解決的,說不定得拆了重來。至於吊頂,就是在壘炕住人的那間房齊屋樑的地方用一麵刨平的細樹幹釘上網格,再在網格上糊上報紙。這樣就在人字形的房頂下做出一個報紙糊的平頂,平頂上的空間對保暖防曬都有幫助。吊頂沒什麽大技術,就是要細心加耐心,所以老鄉們說那是“老娘們的活”。而給我們吊頂的確實也都是些大娘大嬸們。
有了住房,每年過冬前還有不少事要忙的。主要三件事:糊頂棚,溜窗縫,抹牆。住了一年的房,原先吊的報紙頂棚有殘破的,有脫落的,這時就要重新粘貼修補。二是要把報紙裁成寸半寬的長條,將所有窗縫兩麵都糊上,要不北風呼嘯時會像刀一樣通過窗縫鑽到屋子裏來。條件好的老鄉家都是雙層窗,我們知青宿舍隻是單層窗,所以溜窗縫就更重要了。糊頂棚和溜窗縫都要用上報紙,一到那時報紙就成了極其金貴的東西。雖說全大隊就沒幾個能把報紙上哪怕是豆腐幹大的一篇文章念下來的人,隊裏還是按上級要求訂著一份人民日報和一份黑龍江日報。報紙來了放在大隊辦公室,鑰匙在書記手裏,平時要一小條卷個煙抽都唧唧歪歪的,隻有到這時才大方點給個幾張。至於抹牆,那就是技術活了。土牆經一年的風吹雨淋,日光暴曬,外麵就象被揭掉了一層皮。不但牆薄了,還布滿裂縫。要是不在入冬前抹上一層泥,那冬天一到,針大的小孔鬥大的風,就等著挨凍吧!所謂抹牆,就是用粘土,沙子,和鍘成二三寸長的麥秸和成牆泥,拿抹刀在外牆抹上一層。這樣年年抹一次,不但糊死了裂縫小孔,牆還越來越厚,有利保暖。特別是象我們宿舍這樣的夾泥牆,原本填的時候就沒砸結實,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入冬前抹牆就更重要了。新宿舍蓋成頭兩年,都是隊裏派老鄉給我們幹,我們攤工分。但是抹牆必須在上凍前秋高氣爽有太陽的日子幹才能抹好幹透,而那時也正是秋收打場大忙之時,隊裏就常常拖著不派工,有時一直拖到都上凍了才草草了事。所以下鄉幾年後我們就自己幹了。不過說著,看著容易,真要幹就難了!首先粘土,沙子,和麥秸的比例要掌握好。粘土多了抹不開,抹在牆上疙疙瘩瘩的;沙子多了,抓不住牆,抹上就往下掉。加麥秸是為了加強粘合力,可加太多了卻也會破壞粘合力。要抹牆先和泥。象和麵一樣,在撮堆的泥沙頂上掏個坑,一麵加水,一麵拿二齒鉤子攪和,直到和成一堆稀泥。但剛和成的稀泥是不能抹牆的,要繼續攪和,直到攪出韌勁來才行。可是要攪出韌勁談何容易。要知道“和大泥”可是老鄉嘴裏東北“三大累”的第一累!攪到後來二齒鉤子根本就攪不動了,隻好幹脆脫了鞋光腳跳到泥堆裏使勁踩,直踩到腳陷在泥裏拔都拔不出來了才能往牆上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