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東鏡

記錄下自己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但願往事不會隨風而逝。
正文

舊文重貼:那兩個屈辱的耳光

(2015-07-27 11:36:08) 下一個
      文革以前,我父親在國防科研單位工作,是現役軍人,穿戴上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軍帽,在我們那個主要是中低層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弄堂裏進出,還是挺引人注目的。 我父親工作的研究所成立於五十年代末,主要從事衛星通信研究,是最早參與中國兩彈一星研發工作的單位之一。作為總工,我父親到過西部很多地方,參與了數個發射點的選址工作。直到臨終他還為此自豪。由於從事的是事關國防的保密工作,所裏的工作人員都是經過層層政審才選拔進來的。(我父親就是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親自在二千多份檔案中選出的三人之一。)所以文革初期所裏實在找不出什麽“階級敵人”來批鬥,隻是開會傳達傳達文件,學學毛選而已。但隨著文革進展,在北京來串聯的紅衛兵的鼓動下,所裏的文革開始“加熱”。首先是所長和政委被揪了出來。他們兩人都是高幹,一個是長征幹部,另一個是在抗日戰爭中丟了一條腿的“三八式”幹部。 這時理所當然地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可能是嫌隻有兩個“階級敵人”不夠勁,作為總工的我父親也被揪了出來。可是查了半天查不出我父親有什麽政治問題,又不是學術單位,也帶不上“學術權威”的帽子。最後抓住我父親解放前為了半工半讀完成學業而在資本家開的廠裏工作過的事,給他帶了頂“資本家的狗腿子”的帽子,才解決了這個“難題”。而我和我的弟妹此後也就成了“狗腿子的狗崽子”,近十年處處矮人一等。(可笑的是文革後才知道這個雇傭我父親的“資本家”其實是為中共地下組織工作的,後來還成了離休幹部。)

      從六六年冬天開始,我父親被剝奪了專業工作的權利,被發配去打掃全所的廁所,直至七五年秋,前後差不多九年。那時他四,五十歲,正是幹事業的好年華。因為要打掃廁所,他每天需要提早到單位。但我家不住在單位宿舍,路上單程要一個多小時,所以他每天天剛亮就要離家。打掃完廁所再參加自己的批鬥會,無止境地“交代”,“檢討”……,到了晚上又要絞盡腦汁地寫“交代材料”直到半夜。 有天晚上天都黑了,我父親還沒回家。母親叫我到弄堂口看了幾次都沒接到他。我和弟妹都睡下後父親才回到家。我聽到壓抑至極的抽泣聲,悄悄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母親正用毛巾在給父親捂臉。他的半邊臉腫了起來,紅得發紫。原來那天的批鬥會是批兩個領導,我父親隻是站在台上陪鬥。他因為勞累而瞌睡過去,結果讓批鬥他們的人極端不滿,其中一個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他怕給人看到紅腫的臉,在單位躲到天黑才敢回家。文革結束後我母親告訴我說,挨了那個耳光後,我父親曾幾次問她:“我活著好,還是死了好?”我母親不斷告訴他,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一切都沒了。我想,如果不是我母親的多方寬慰,他也許早已“自絕於人民”了吧?文革結束後,為了讓我大弟頂替,父親在七九年就辦了退休手續,但仍然每天擠公交車上班,直到七十多歲。此後轉為所裏的技術顧問,工作到八十歲才真正退休。在這二十年裏,他的報酬隻是退休工資和原來全額工資之間的差額,從沒要求過其他待遇,反而經常感慨自己的精力,能力均大不如前了。我想,這後二十年他所能完成的研究和工作肯定遠不及那前九年他本可以完成的。

      我父親被揪出來後,研究所曾來我家抄家並在家門口貼大字報,也就是向鄰居們公示我家的“黑色”身份。那年我的小弟五歲,剛上幼兒園。鄰家有個和他同齡的女孩,過去經常在一起玩。有天小弟在那女孩家一起做手工,女孩的哥哥嫌他們擋了他的道,把他們做手工時當桌子的凳子踢翻,手工也掉到地上摔壞了。年幼的小弟拽著那個男孩的衣袖要他賠,他抬手就是一個耳光,把我小弟打翻在地。同時惡狠狠地說:“你這個狗崽子,以後不許出來玩。你要出來的話,我看到一次打你一次!”小弟哭著回家,我母親看著他臉上腫起的手指印心疼得掉淚。聽了他學說的那個男孩的話,卻隻能安慰他說,我們不出去,我們就在家玩好了。可是讓我們沒想到的是,那天下午女孩的奶奶拖著她的哥哥來了我們家。原來是那女孩向她奶奶告了狀,她一定要孫子來給小弟說對不起。那個九歲的男孩強著不肯道歉,嘴裏還在嘟囔著狗崽子什麽的。我母親趕緊說,小孩子的事,算了算了。那個奶奶卻說,大人出事,也不能就欺負小孩吧?現在不做規矩大了還了得?她還對我小弟說,你盡管來我家玩,看他還敢不敢打你!(這個奶奶我們都叫她嚴阿婆,兒子媳婦去了三線,把一子一女留在奶奶身邊撫養。)自那以後,小弟很少再到弄堂去玩。後來進了小學,同學們要選他當班長,老師卻說他是狗崽子,連紅小兵都不能參加。小學畢業分配進中學,前後鄰居家的小孩都就近分配到一所還不錯的中學,獨獨小弟一個被分配到全區最差的(文革前的標準)一所初級中學。沒想到的是他卻因禍得福 -- 分配到那所學校的多數都是“黑五類”知識分子的後代,都是熱愛和努力學習的少年。由於學校沒有教高中的老師,恢複高考後就請了區教師進修學校的老師來給學生上課。七九年參加高考,小弟他們那一屆的高考錄取率達到82%,在上海僅次於複旦附中。小弟如願考上全國著名大學,畢業後也進了國防科研單位工作。他和鄰家兄妹一直有聯係,後來還為鄰家兩兄妹的孩子補過課。他說,那是看嚴阿婆的麵子。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嚴阿婆沒被洗腦。
真的扭曲,人們一窩蜂被“新知”給洗腦了,不知道那些所謂的“新知”不過是病毒而已。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