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回壇曾偶然說起過知青英雄金訓華,說完後細細回想,發現在我認識或知道的知青中竟然有很多人有著和他類似的遭際,卻沒有他那樣死後的哀榮。說遠的,在黃山茶林場被洪水衝走的十三名知青裏有我們學校的同學。一位去江西插隊的和我同一年級的同學下鄉不到三年,不知怎麽溺水死在湖裏。另一位去了黑龍江兵團的同學送糧途中因為車子拐彎被從車上甩下,又被後麵的拖車壓過,也長眠在了北國。說近的,我們插隊的公社麵對的黑龍江上有個“爭議島”。珍寶島戰後公社成立武裝民兵營上島守土。我們鄰隊有個姓金的朝鮮族的回鄉青年,才十八歲。他在某天夜裏去接替換崗時不知怎麽走錯了路,從靠近蘇聯的那一方接近崗哨,結果被崗哨一梭子衝鋒槍子彈打在前胸,當場喪命。在追認他為烈士的公社大會上他母親淒厲的哭聲現在想來如在昨日。有年冬天,我們縣某個公社有兩名女知青回上海探親,因為車票不好買,也是想省點錢,她們沒有坐長途班車而是找了輛到北安拉貨的卡車搭車。兩個愛美的女孩,因為要回上海,沒有穿我們下鄉時發的棉襖棉褲棉大衣,而是換上了在上海穿的花棉襖,也沒帶大皮帽,而是圍著鮮豔的毛線圍巾。車行十多小時,到達北安時司機去叫她們下車,發現她們安然睡著,臉上還帶著微笑。伸手去推,才發現兩人已經逝去。(聽人說,在極寒之地,人會變得昏昏欲睡,心裏安寧喜悅並無痛苦,直至永遠睡去不再醒來。)還有就是被鄂倫春丈夫酒醉後開槍打死的那個女知青。
這些是生命終結的例子。還有些是生命雖然留下了,卻被打上永久印痕的例子。下鄉第一年,我們公社有一個大隊的兩幫知青為瑣事打架,輸贏雙方都是武裝民兵。結果輸的一方當天夜裏砸碎贏的一方宿舍的窗戶玻璃,往裏扔了一個拉了弦的手榴彈。扔在炕腳下的手榴彈爆炸時有個聽到聲響的知青坐起身來看,結果炸碎了頭骨(睡得太死沒聽見聲音的幾個倒是讓炕給擋住了彈片因而受傷不重),從此再沒醒來。他的父母堅決不同意把已經成了植物人的十六歲的兒子接回上海。結果他一直躺在縣醫院裏,由縣知青辦負責一應護理費用。直到知青大回城,這個有命無魂的軀殼還是躺在老地方。下鄉第二年,也是在那個爭議島上,擦洗槍支的武裝民兵走火,子彈射入我們隊一個十七歲的小知青的大腿,造成腿骨粉碎性骨折。後來腿雖然接上了,但成了終身殘疾。而上海方麵又不同意他病退,最後隻好把他安排在縣醫院學習做化驗員。總算有點因禍得福的意思。還有一個也是我們大隊的知青,跟馬車到縣裏送糧,住在大車店。夜裏起來給馬加料時,讓人從背後捅了兩刀。(也不知是他得罪了哪路“人物”,還是遇上尋仇的紮錯了人。)那兩刀一刀紮在臀部高處,一刀紮在後腰,傷及了腎髒。還好大冬天的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沒有致命。因為那一陣我正好在縣知青辦,他在醫院治療時,他的浸滿血的棉襖棉褲是我幫他拆洗的。洗澡盆子裝滿水,換了幾盆水,浸出來的還是滿盆的血水,真不知道那晚他出了多少血!那以後他一直腰痛,幹活彎不了腰。老鄉們同情他的遭遇,就在下一年推薦他去當了工農兵學員。更可憐的是我們公社電影放映隊的一個長得很英俊的知青放映員。一次他在公社辦公室用汽油擦洗機器時,火牆裏燃燒著的木材爆出的火星點燃了汽油盆。他怕火燒著了房子,慌忙中端起火盆衝出屋外,沒想到自己正在擦洗機器的雙手本來就沾滿汽油,結果自己的手臉全部嚴重燒傷。他在縣醫院治療時我去看他,他偷偷求我給他帶一麵鏡子,想知道自己的臉究竟燒成了什麽樣子。(因為怕他看到自己的樣子受不了,醫院拿走了病房裏一切可以照出影子的東西。)我實在不忍心讓他看到自己的樣子,隻好騙他說包著紗布看不出的,醫生說不太嚴重。後來他的臉上留下疤痕,不過沒有太過毀容,但雙手全部傷得變了形。他原來寫得一筆好字,從此再不能夠握筆。
我所認識的知青中還有另一種生命的可憐。我們大隊來的第二批上海知青中有個名叫根華的。其他知青都是和同校幾個同學一起來,隻有根華是他們學校唯一一個分到了我們隊的,所以沒人知道他原來的情況。表麵看沒覺得根華有什麽異常,個子不算高,但也不矮小;一樣上食堂吃飯一樣下地幹活。可不久大家就發現根華是個“戇大”(上海話“傻子”)。除了學不好農活,比如鏟地時鏟了苗留了草,割豆子不割豆秸割自個兒的手,他還完全不會料理自己的生活。上井台打水,會把水桶掉到井裏,劈柴會砍到自己腳上,燒炕點不著火卻弄得滿屋是煙……加之不知擦澡洗頭換衣服,不久身上頭上全爬滿了虱子。他被同宿舍的知青趕了出來,沒有其他宿舍願意收留他,也沒有老鄉家願意讓他住。隊裏沒有辦法,隻好讓他住到馬圈小屋,和值班看牲口的老鄉睡一個炕。由於完全沒有衛生習慣,根華時時腹瀉,弄髒了衣褲又不曉得洗,後來幾乎成了又髒又臭人人嫌棄的“花子”。隊裏見他作孽,幾次想讓他辦病退,可是上海方麵和他的父母全都不肯接收。再後來又來了兩批河南知青。其中有一個開封來的叫何金的知青分到我們隊。聽縣知青辦的人說,何金父母是開封市“送子下鄉模範父母”,是堅決送子到黑龍江接受再教育的典型。原以為何金一準是個出色的小夥。沒想到的是,何金和根華是一樣的情況。結果很快根華成了“大港督”,何金成了“小港督”(“港督”即“戇大”,是隊裏老鄉不管老少都會說的一個上海話詞匯),再沒人叫他們的真名。倆人一起睡在了大隊馬圈,一直到我離開大隊時,他倆還在大隊的馬圈混著。
因為這些年輕的被永遠改變了的生命,我無法認同所謂上山下鄉“青春無悔”的說法。我以為,“悔”或“不悔”,那是在自己可以自由進行選擇並且作出了選擇的情況下的反思。對於一件自己完全沒有選擇的權利而被迫接受的事,哪有什麽“悔”或“不悔”的餘地?誠如華府兄所說,那就是一個偽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