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說下鵝。當時老鄉家養雞受限製,所養母雞數不得超過家庭人口數,而且養的母雞數由代銷店登記在冊,得按數交售雞蛋。老鄉家也不願多養不下蛋的公雞,除了留一隻“踏蛋”的外,其他的剛長成“童子雞”就殺了燉蘑菇了。雖然我們屯靠著黑龍江,但沒見有老鄉家養鴨子的,恐怕也是缺飼料的緣故。不過屯裏養鵝的人家倒是不少。可能是因為養鵝不受限製,鵝蛋個大,卻沒有交售任務,加之鵝能吃草,不依賴糧食飼料,所以經濟效益比較高吧。我們那裏養的鵝個頭都很大,長成了得有十幾斤重。鵝愛幹淨,渾身白羽,隻有翅膀的硬羽是淺灰色的。鵝是我最不喜歡的動物,原因是因為鵝欺負人,尤其是好欺負老弱稚童。聽老鄉們說,牛那麽大的個子,可從它們眼睛看出來,比它們小的人類卻像天神般偉岸,所以牛對人恭敬順從;可是鵝那麽大點個子,從它們的眼睛看出來,人卻非常之渺小,因而輕易就想攻擊。有時人好好在屯子裏走著呢,不知怎麽惹得旁邊閑逛的鵝不滿意了,一群鵝拍打著翅膀,伸長脖頸,低著腦袋,咣咣叫著追著你跑。看到過有十來歲的小孩被鵝追咬跌倒了嚇哭的。我的室友小河就曾被哪家的鵝追著在腿上狠狠咬了一口,把棉褲都咬破了。要不是我們下鄉時發的棉褲又大又厚,那一口不咬出血,也得在她腿上留下條十天半月退不掉的紫印子,嚇得她以後見著鵝就繞道走。因為鵝凶惡,所以也能象狗那樣給老鄉家看家護院,不讓外人隨便進院子。
那年春節,我們宿舍八個女知青沒人回上海探親,都留在隊裏過年。食堂給大家分了白麵和肉餡,讓各宿舍自己包餃子吃。我們幾個湊了點錢,想再添點過年的 吃食。小敏向一家老鄉買了隻十四斤重的鵝,花了五元錢。買了鵝,知道鵝凶,自己不敢抓,就央求那家十三四歲的小子海子抱著鵝送我們宿舍來。路上小敏問海子會不會殺鵝,因為我們宿舍的人從未見別人家殺過鵝,都不知道咋殺。那小子滿口牛皮,說那容易,一會兒我給你們殺了得了!小敏高興得連聲感謝。那時隊裏用知青安置費給我們蓋的宿舍是一套兩間的土坯牆草頂屋。裏屋一鋪大炕,是睡覺的地方。外屋靠裏屋的牆邊砌著一個灶頭,上麵有大鐵鍋。因為我們吃食堂,灶頭很少做飯,主要是燒水兼燒炕用。灶邊是口儲水的大缸。另一邊的牆旁放著我們各自的農具,鐵鍬鋤頭鐮刀斧子什麽的。外屋和裏屋之間有道薄板門隔開。待小敏和海子帶著鵝回到我們宿舍,聽說有海子幫我們殺鵝,大家都挺高興。就按著海子的吩咐,在鐵鍋裏燒上了腿毛的滾水,備下了接鵝血的盆,還從屋外搬了劈柴的砧子進屋。一切齊備,我們都饒有興趣地圍著海子,想看他怎樣殺鵝。海子讓小敏和另一個室友幫忙 ,抓住鵝的翅膀連帶壓住鵝的身子,他左手抓著鵝頭,把鵝脖子放到砧子上,右手拿起我們劈柴的斧子照著鵝脖子就是一斧子。手起斧落,鵝頭和鵝脖子分離,那鵝突然發瘋一樣拍著翅膀掙紮起來,小敏和另一個室友說什麽也按不住了。她們剛一鬆手,那隻沒了頭的鵝奮力一掙站起身子,就在屋裏瘋跑起來,沒了頭的脖子還扭動著往外噴著血。那個剛才還牛皮哄哄的海子嚇得臉色唰白,扔了斧子轉身逃到門外,還反手給我們關上門,把我們和那隻瘋跑的沒頭鵝一起關在了屋裏。我們幾個同樣嚇得不輕。一麵躲著這隻發了瘋的沒頭鵝,一麵紛紛逃進了裏屋,關上了那扇薄門,還在門後頂著,生怕那隻鵝撞進裏屋來。那隻可憐的沒頭鵝,因為沒了腦袋眼睛看路,在外屋東奔西撞,一會兒踢翻了接血盆,一會兒撞倒了鐵鍬鋤頭,外屋一片稀裏嘩啦的響聲。過了差不多十幾分鍾,我們悄悄把門打開一條縫,七八個腦袋湊在門縫邊,偷偷看著那隻把血弄得到處都是的鵝跑得慢了下來,最後怦然一聲倒在了地上。
後來那隻鵝煮了整整一大鍋。我們請隔壁宿舍的女知青一起吃鵝肉,吃著吃著就有我們宿舍的人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沒法吃東西。這個好不容易憋住不笑了,另外一個又笑上了。如此再三。別宿舍的人問,我們又都絕口不說,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那是我一生中經曆的最可怕也最好笑的事之一。而且為了這個緣故,我有很多年不吃鵝肉,直到近兩年品嚐到 “深井燒鵝”為止。
不知為啥,我們那兒沒有農村常見的毛驢,直到75年公社建立水利營,才見到我們公社唯一的一頭毛驢。那頭毛驢是一個老鄉回山東探親時帶回黑龍江的。因為我們那裏的畜力車和農機具都是按照牛和馬的尺寸打造的,沒法使驢,也不能單為一頭驢特意打造一套車啊什麽的,所以那頭驢自打來了黑龍江就一直閑著在草地吃草曬太陽。水利營按照各大隊人口攤派勞力。有驢那個大隊的頭很精明,和公社討價還價後說定一頭驢頂兩個勞力,於是這頭養精蓄銳的黑驢就到了水利工地。隻是水利工地全是原始的人力推獨輪車,那驢別說推兩輛獨輪車了,一輛也推不了哇。公社幹部覺得上了當,就想把驢退回那個大隊換勞力,但讓水利營管後勤的老鄉攔下了。一個水利營三個連,三四百壯勞力天天要吃飯,按照規定各隊要給自己隊派的勞力提供口糧,可是副食卻沒法解決。公社讓各個隊送,也隻能送些個土豆蘿卜什麽的。水利營的解決辦法一是從哪裏弄來一條船,到黑龍江主航道打魚;二是開了個豆腐房,讓各隊送大豆來做豆腐。這樣三個連可以輪流吃上豆腐。隻是人多吃得多,一天得磨很多豆子。用老鄉家自用的手拐的小磨當然不行,而大磨得人推著走。推磨這事不好做,很多人推著走幾圈就暈得站不住了。這時那頭靈秀的小毛驢就大顯身手了,蒙上眼睛,它拉著磨走半天都不帶歇的。而且那毛驢也乖巧,天不亮就自己跑到豆腐房門口,早早地等著“上班”了。待磨完當天的豆子,喂它點兒豆腐渣,它就開開心心上草地吃草玩兒去了。可真是比兩個勞力都頂用。
再要說動物,就是“進口物品”了。在我們極端饑餓的那年(見我的舊文“餓”),真是不管什麽能吃的隻要搞得到都吃了。比如夜裏掏屋簷下麻雀窩裏的麻雀;到黑龍江江汊子裏釣魚;撿江裏的河蚌等等。麻雀好掏,夜裏拿手電一照晃了眼,呆呆地等你伸手抓來。沒有漁具,拿大頭針彎個鉤,拿根線係上,上麵拴一段玉米杆裏剝出來的白芯做漂子,在鉤上掛上蚯蚓,扔到水裏,嘴裏念叨著“魚兒魚兒快上鉤,沒有大的小的也將就”,看漂子一動趕緊甩上來(大頭針做的魚鉤沒有倒刺,慢了魚就跑掉了),三四寸長的小魚有時一鉤掛倆。隻是麻雀小魚都小得可憐,折騰半天還不夠塞牙縫的。大的是河蚌。黑龍江裏有蚌,挺容易摸。因為老鄉不吃那東西,摸上來一個至少有大海碗那麽大。把殼砸開,挖出裏麵的肉燒著吃。隻是蚌肉又老又腥,放多少辣椒大蔥都去不了那股腥味,後來不那麽餓了也就再沒人吃了。
說了那麽多動物,沒說牛,因為牛沒有有趣的故事。一頭牛打出生,到老邁,就是默默地辛勤勞作的一生。牛沒有馬的速度,但有馬所沒有的耐性和韌勁。拉犁拉耙拉重載的車,沒見過牛撒氣不幹的,最多“哞”地一聲表示下不滿。幹活的馬吃豆餅,吃揚場中揚下的次等的糧食,夏天還有青黑豆(撒播的大豆結莢時連枝葉帶豆莢一起割下喂馬用),一樣幹活的牛最多喂點麥麩子。等到老了,幹不動了,還要向人們貢獻一張皮和一身肉。老鄉們把馬看得貴重,但對牛是疼惜。也許他們從牛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