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東鏡

記錄下自己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但願往事不會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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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泳池裏的鮮血

(2015-07-27 11:39:07) 下一個
      時間到了1968年的夏天,文革開始頭兩年的全民狂熱開始退潮。學校裏的運動也遠不如以前熱鬧了:大字報少了,因為沒有什麽新鮮東西好寫好看了;批鬥會,辯論會也少了,因為該揪的老師和領導都揪出來了,帶高帽剪陰陽頭潑墨汁不刺激了,掄皮帶呼口號也有點過時了。就連學校裏的人也少多了:同學中有些原先齒高氣揚當紅衛兵頭頭的“紅五類”幹部子弟這時因為自己父母也被批被鬥而失去了對文革的熱情,不再在學校出現;有些成分好身體也好的66,67屆男同學通過層層體檢政審參軍走了;因為要揪誰要保誰而分成幾派鬥得難分難解的同班同學斷了來往,不知道別人都在幹些什麽。大多數同學則待在家裏,無聊地等著畢業分配工作。既然大學已經停止招生,那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分到一家國營工廠當個工人,開始掙每月18元的工資。

      天氣熱了,學校的遊泳池再次開放。本校的學生免費入場,非本校人員也可以買票入場。有天下午我剛換好遊泳衣隨兩個低年級的女同學走出更衣室,就看到正在遊泳池當糾察的男同學國華匆匆跑過來,說要請我們幫個忙。他指著池子裏一個穿紫紅色泳衣剪短發的黑不溜秋的女孩說:你們幫我把那個“小拉三”(上海話女流氓的稱謂)拖出來。他說那個“小拉三”在池子裏不斷鬧事,一會兒潛在水下扒男孩的泳褲,一會兒把女孩硬推到男孩身上。因為她是女的,男孩不敢對她怎樣,女孩又怕她這樣的女流氓,也不敢還手,所以已經在池子裏囂張了好一段時間了。國華是紅衛兵的小頭頭,紅五類出身;走在我前麵的兩個低年級女孩也是紅五類出身的紅衛兵,他們互相認識,所以國華來向我們求助。自文革開始後,我一直是被勒令“隻許老老實實做人,不許亂說亂動”的“狗崽子”,自己不挨鬥就謝天謝地了,哪裏輪得著我來管別人的事。所以我以為國華是讓那兩個低年級女孩去做這事,就打算繞過他們下水去了。誰知國華卻對我說:你也去吧。那個“小拉三”很野的,兩個人恐怕拖她不出來。他見我不解地看著他,知道我顧慮自己的成分問題,就又加了句:沒關係,是我叫你們去的!我這才跟著那兩個女孩下了水。

      當我們向那個女孩靠近時,她正在與一個男孩吵架,嘴裏罵著髒話,手裏潑著水,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在有意識地靠近她。兩個低年級女生中叫瑛的那個突然從後麵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把她拉了一個趔趄,差點嗆了口水。也許是從來沒想到過有人敢管她,所以那個“紫紅泳衣”有點發懵,一麵大聲罵著髒話,一麵極力想看清是誰竟敢太歲頭上動土。隻是瑛在她身後,她的頭發又被抓,所以一時轉不過身來。又因為身在水中,立腳不穩,腳踢不成,隻好亂揮著手臂,想打人。同池的人不少吃過她的苦頭,這時見來了治她的人,紛紛往別處躲,也沒人來幫她。另一個叫萍的低年級女生趁機抓住了她的左胳膊,和瑛一起想把她拖到池邊去。我開始抱定的宗旨是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人說打鐵必須自身硬。既然那個“紫紅泳衣”敢如此明目張膽地鬧事,肯定是個紅五類吧。自己是個“狗崽子”,萬一弄頂什麽階級報複的帽子戴上,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可是那個女孩確實很野。被兩個人抓著頭發和一條胳膊,卻能強賴在水裏,怎麽也無法把她弄上池邊去。更可怕的是她發瘋一般亂揮著沒被抓住的右胳膊,萍挨了她好幾下,連站在旁邊並未動手的我也挨了她狠狠的一下。那一下正好打在我的眼睛上,一陣金星閃過,痛得我眼淚都出來了。這時一股怒火在心中閃過,我突然揮手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與此同時,同樣挨了打的萍也給了她一個耳光。完全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動機,我接著又給了她一個耳光,隻是感到能那樣揮手打人真的很痛快。大概是我們倆有人打到了那個女孩的鼻子,她的鼻子裏流出了鼻血。鮮紅的血滴到綠色的池水中。連續滴落的鼻血先是聚在一起,接著漾化開來。看到血,我和萍都愣住了,那個女孩自己也愣住了,停止了掙紮。趁此機會,我們三人合力將她拖到池邊。這才看清那個女孩也不過十五六歲,和我們差不多年齡。等她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後,我們又將她押送出去,交給國華和另一個糾察。國華警告了她不許再到我校遊泳池來,不然的話見一次打一次。好像後來那個女孩並未帶人來報複鬧事,也確實再未在我校遊泳池出現過。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打人,而且打的是個完全不認識的同齡人。我無法解釋自己的動機,似乎揮手的當時腦子是完全空白的,既沒想要取悅於什麽人,也沒想到要報複什麽人。好像這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難道是因為目睹了太多的辱罵和毒打,這便成了一種集體瘋狂的正常行為?那麽,我自己的父親和弟弟所承受的那兩個耳光呢?! (見我的舊文《那兩個屈辱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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