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東鏡

記錄下自己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但願往事不會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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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劫機驚魂

(2015-07-25 11:27:37) 下一個
      一九九五年夏,我所隸屬的學術組織應台灣某機構邀請訪台。辦完一應手續後我先回上海看望了年邁的雙親以及弟妹,然後赴台。因為那時大陸和台灣間尚未有直飛航班,我必須繞道香港才能飛赴台北。應一位在廣州高校任職的老朋友的邀請,我決定先去他那裏住上兩天,遊覽一下從未到過的廣州,再從廣州去香港。沒想到這一繞,竟然繞出個驚魂大事來,讓很多聽說的人咂舌,也讓我母親額前驟添一縷顯眼的白發。

      八月二號早上是我小弟送我去的虹橋機場。路上我們閑聊,說起前一年這個時候已有十架中國民航飛機被劫持到了台灣,今年倒還沒聽說。我們聊的時候,永遠是“萬寶全書缺隻角”的開出租的的哥還插了句嘴,說是今年上麵下了死命令,絕不允許再有民航機被劫持過去。到機場,安檢,一切順利。我在登機前用機場公用電話向我父母道別,告訴他們飛機準點,到了廣州朋友家我會再給他們打電話。八點鍾,我乘坐的東航5379航班準時起飛,起飛後很快爬高。這是架波音客機,過道在中間,過道兩邊各有三個座位。我坐在19排右麵靠窗的座位,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心曠神怡。我的旁邊坐著個穿著很正規的年輕亞裔,靠走道的則是位西方人士。他們倆好像是一起的,起飛後曾見他們在用英語交談。約摸半小時後飛機平飛了,空姐開始由前往後發送早點餐盒。因為已經在家吃過早飯,我將裝著西點的餐盒放入置於前排座位下的雙肩背包裏。等我把雙肩背包放回座位下坐直之後,忽然發現有什麽事反常,那就是陸陸續續有後排的乘客經過我們的座位在往前麵移動。再一會兒,正在發餐點盒的空姐也推著餐車經過我們身邊往飛機前部走。隻是我坐在靠窗座位,無法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時有個挺高大的男乘客經過我們這排座位,手裏舉著一張紙在念。剛走過我們座位不遠,他大喊一聲“啊?劫機啊!”然後就加快步伐往前麵跑去。(後來才知道那張紙是劫機者塞到他手裏的,命令他送到駕駛艙去。)他的這一聲喊,揭開了劫機的正式過程。

     我聽到我們後方有個男聲在說:我要求這架飛機飛往台灣桃園機場!如果不同意,我就引爆手裏的炸彈!我稍稍站起一點往後看去,隻見我後麵隻剩了兩排乘客(2021排),其餘位置全都空了。有個個子不很高穿深色衣服的男子站在22排的中間過道上,手裏捧著一個方方的包,好像還有什麽線之類的東西連在他的手指上。聽上去他很緊張,喊話的聲音因發抖而變調得有點奇怪。他再次高喊:我要求飛到台灣去!不然就炸機!這時駕駛艙的廣播響了起來,機長說,那位先生你別激動,你有什麽要求我們好商量。那位劫機者再次高喊:我要求飛到台灣桃園機場去!接著他又喊,所有的乘客們,你們應該和我一起要求,要求你們的生命得到保障!他喊了幾遍,機艙裏果然響起了呼喊聲,先是零零落落的,隨後變得整齊而有節奏,“飛到台灣去!飛到台灣去!”其實那時我並沒有害怕。在9.11事件前,國際公認的劫機處理辦法是尊重人的生命,按照劫機者的要求飛到他(們)所要求的地方去。隻要飛機按照劫機者的要求飛台灣,我們也不太會有生命危險。我有點奇怪我和小弟的議論怎麽那麽靈驗,烏鴉嘴說今年還沒聽說過劫機,結果馬上自己就碰上了!我心裏還想著,反正我正要去台北,無非早兩天到罷了,沒什麽了不起的。我唯一害怕的是萬一這個家夥掏出把搶或刀來,以威脅乘客的生命作要挾。(炸機畢竟他自己也得死不是嗎?不到萬不得已我想他不會做的。)所以我在座位上拚命地往下縮,好像那厚實的椅背可以給我庇護似的。正在我往下縮的時候,坐在走道邊那個座位的西方人卻突然站了起來,並且轉身向後。很明顯,因為聽不懂中國話,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聽到那個男聲和機艙裏的喧嘩所以站起來看。我一見他站起來,怕他成為劫機者的目標,趕緊伸手過去拉住他的西裝下擺,把他拉了個趔趄坐回到了座椅上。他不解甚至有點不悅地向我遞來一個詰問的眼神。我先是用中文告訴我旁邊那個年輕亞裔說飛機被劫持了,想讓他翻譯給那個西方人聽。誰知這個亞裔並不會中文,他也給了我個莫名其妙的眼神。我隻好用英語告訴他們“This airplane is hijacked!” “What?”兩人聽了我的話同時輕聲驚呼,象我一樣往椅背下縮去。接著不斷輕聲向我詢問劫機者在說什麽,提了什麽要求,駕駛艙怎麽回答等等。

      駕駛艙的廣播再次響起,說,那位先生,我們請示了上級,同意你的要求飛往桃園機場。希望你不要著急,耐心等待。與此同時,飛機突然大幅度傾斜做了個拐彎。那個劫機者再次高喊起來,你們不要欺騙!我有指南針的,你們這是在往北飛!要是再不糾正我就引爆炸彈了!與此同時機艙裏也再次響起“飛到台灣去!飛到台灣去!”的呼喊。在呼喊聲中,飛機再次傾斜拐彎。但這次拐的彎比較小。因為我坐在窗邊,可以感知飛機實際上拐了好幾個不大的彎。這下它究竟是在往北還是往南飛我也搞不清了。這時從前麵幾排走過來一個乘客模樣的人(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這人確實是乘客還是機上的保安人員)。他走到我們這排的過道停了下來,麵對劫機者說,老兄,我們大家都是要命的,會要求飛到台灣去的。你別緊張,別手一抖出大事。我把我這隻金表押在你這裏,你放鬆一點坐下來好不好?那個劫機者拿過金表看了看放入他的兜裏,但還是站在過道上不肯坐下。這時劫機者旁邊的幾個乘客也開始和他說話,反正都是勸他不要太緊張什麽的。我呢,趁著這個機會拿出餐盒裏的點心吃了起來,因為想著到了台北肯定要被調查什麽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吃上午飯。(這個舉動後來讓我媽說是“心大。死都不肯做餓死鬼。”)又過了一陣子,駕駛艙再次傳出了廣播聲,說我們的飛機馬上就要降落在桃園機場了,請乘客們係好安全帶準備降落。很多乘客這時似乎鬆了口氣,而我卻突然緊張起來,而且感到了害怕。因為我一直在通過窗口看地麵,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們的飛機自始至終都在陸地上空飛,從來沒有看到過海,那又談何跨越海峽到達台灣呢?我預感飛機將要迫降,而九零年在廣州白雲機場的那場造成百餘人傷亡的大空難就是因為一架被劫持的飛機強行迫降撞上跑道上正要起飛的另一架飛機而造成的!

       因為那個劫機者一直是站在機艙當中的過道上的,根本看不到機外的情景,大概是聽到這個宣布有點發懵,沒等到他反應過來飛機就急速下降了,是那種類似於直升機的垂直的下降。我感到飛機象下樓梯一樣,一步,二步,三步,然後驟然觸地,幾乎沒有滑行就完全刹車停住了。(不得不為駕駛員的高超技術叫聲好!)在降落過程中,我眼前閃過一些地麵停著的小飛機,好像是軍用機。等到飛機停住,我看到飛機兩旁站滿持衝鋒槍的軍人,稍遠些則停著很多救護車和消防車。機上傳來空姐的呼叫,讓乘客趕緊往飛機前部撤離。但這時機上卻非常混亂,有人急著開頭頂的行李艙,想拿自己的東西。還有幾個男乘客往後湧來,把劫機者按倒在地飽以老拳,一麵打一麵罵:x你媽!打死你!嚇都讓你嚇死了……空姐們急得直叫,別拿東西了!趕緊走!趕緊走!不怕危險啊?(大概是怕那個劫機者真有炸彈而在混亂中引爆。)我隨著混亂的人群往前走,心裏惦記著放在雙肩背包裏的一應訪台文件,但在這個時候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哪裏還能顧到其他呢?飛機前部已經放下了緊急撤離的滑道,我們按空姐的指示一一滑下。記得我前麵有位穿著非常時髦的女士,上滑道前被要求脫下細高跟的皮鞋拎在手上。當她滑下滑道時身上所穿連衣裙全部倒翻上來露出了身體,非常不雅。下地後所有人被指示快跑離開飛機,於是留在我記憶裏的就是一個時髦的女人光著腳拎著鞋一麵哭一麵跑的情景。

      從機上撤離的乘客全部被引導到一座樓裏,然後來了很多穿製服的公安人員,將乘客隔開分別詢問。我們因為坐的位子離劫機者比較近,成了詢問的主要對象,幾乎是一對一的詢問。先是詢問乘客背景。這時我可不敢說本來是要去台灣訪問的,隻說是去廣州看朋友的,提供了自己上海父母家和廣州朋友家的聯係方式。接著又問聽到劫機者叫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一一如實回答,也就過去了。問完話,見到在飛機上坐在我旁邊的兩個外籍人士,他們非常真摯地對我表示了感謝。然後又看到那個把金表押給劫機者讓他不要緊張的男乘客。他正在抱怨,說劫機者讓公安押走了,他都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表要回來。有不少乘客在勸他,說表是身外之物,保住命才是大事。再又看到有一家四口都在飛機上的,正圍在一起流淚,說嚇死了,以後絕對不再全家一起坐飛機了。…… 所有人的詢問結束,卻遲遲沒有消息說我們什麽時候可以繼續我們的行程。乘客之間開始互相打聽。這時有原來坐在11排劫機者旁邊位子的乘客告訴別人說,這個劫機者是第一次坐飛機。因為飛機剛起飛飛到雲層上麵,他就問旁邊的乘客下麵的雲是不是海,再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個包說要上廁所,就離開座位往飛機後部去了。也有人打聽到我們是迫降在杭州附近一個軍用機場,實際離上海並不遠。午飯時間早過,已經半下午了,很多人在叫餓,但沒有人理會這叫餓聲。我很慶幸“心大”的我有先見之明,已在飛機上把餐盒裏的點心吃掉了,所以不用經受饑腸轆轆的折磨。這時有不少人在找公用電話,提出要給家人打電話,通報下自己所在之處,或者另行商定接機時間,但統統被回絕了。說事情還未結束,一律不得和外界聯係。(那時沒有手機,真慘啊!)

      快五點時,終於傳來確切消息。說原來那架飛機因為緊急迫降,需要進行大檢修,無法繼續飛往廣州。航空公司已經重新調了一架飛機來執行續飛任務。我們被帶到一間房間裏,裏麵堆放著我們的隨身行李。每個人在認領自己的行李時必須報出裏麵有什麽東西,由工作人員核對無誤後才可拿走。我領回了自己的雙肩背包,包肯定被打開檢查過,但放在文件袋裏的訪台文件倒是沒被動過,也許是因為檢查的目標是和劫機有關的武器工具之類吧。然後全體乘客被集中起來,一位據說是特意趕過來的上海市副市長對大家進行慰問,感謝大家在事件處理過程中的配合,祝大家下麵的行程順利。更為主要的,是告誡大家不要向別人宣揚此事。講話完畢,給每人發了一罐飲料和一盒點心,再加一個包裝精美的有東方航空公司logo的鑰匙鏈,說是給大家壓驚的。另一個小插曲是,再次登機安檢時我放在包裏的一把可折疊的旅行小剪刀被檢了出來,被要求扔掉。我問前次登機沒有問題為什麽這次不可以,回答是前次是前次,這次不是劫機了嗎?我嘟囔了一句“要劫機剛才不跟他一起劫,還等下一次”?把檢查的人說笑了,說“那倒也是”。不過剪刀還是被扔掉了。

     到達廣州已是夜裏八點。精疲力盡的我當然沒有見到說好在機場接我的老朋友。打了出租車在他那個高校宿舍區裏找了很久才找到他家。我一進門他都沒來得及讓我喘口氣就說,趕快給你媽打個電話吧。你媽都快急死了!我所乘飛機原定上午十點多到達廣州白雲機場,我的朋友沒有在機場接到我,機場的屏幕上沒有顯示我乘坐的航班的信息,在機場轉了個遍也問不到任何情況。他以為我航班有變就往我父母家打電話詢問。我媽一聽就急了,說我起飛前給家裏打過電話,說是準時起飛的。那,飛機去哪裏了呢?我媽急電我小弟,讓他打聽。小弟找了他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同學。同學問,你姐在那架飛機上?現在隻聽說那架飛機出事了,出什麽事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比沒有消息更讓人揪心。我媽不斷念叨,說飛機一定失事了,失事了…… 我爸就一直在房間裏亂轉,我媽嫌他添亂,但看他抹了幾次眼淚沒忍心說他。直到晚上快十點了我和我父母通上電話,他們才算是度過了這難熬的一天。第二年我回國,我媽讓我看她右額前的一簇白發。那簇白發在我媽還很黑的一頭頭發中極其顯眼。我媽說,這簇頭發就是在那天一宿間變白的。

      自從有了這次的經曆後,我以後再要乘飛機出門,一定穿運動裝運動鞋,絕對不穿裙子。一定用腰包把證件時刻係在身上。隻有一點做不到,就是不和老伴同坐一架飛機。總不見得兩個人外出旅遊還要分開買票分頭乘機吧?反正呢,老夫老妻了,若真有事的話,能攜手同赴下一站也比孤零零地遺世孓立為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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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曉嵐 回複 悄悄話 好冷靜老練的乘客!連那些微妙的細節都看到了。
手拉手來 回複 悄悄話 夠驚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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