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親身經曆過的人,很難體會這個字的份量。
其實還在“三年”時期,這個字就對還處於童年階段的我和我的弟妹們下了個大馬威。隻不過我們是擁有城市戶口的幸運者,雖說蛋肉油糖甚至菜都極其短缺,我們的那幾斤定量糧食還是有保障的。所以餓是餓的,但還不至於餓得刻骨銘心。要說餓得刻骨銘心,以致幾十年後還記憶猶新,並且心有餘悸,那是在下鄉後經曆的。
我們是六九年三月到達插隊的屯子的。當時的規定是當年糧食收獲以前我們的口糧由政府供應,收獲以後和村民一樣由生產隊供應。說是政府供應,但政府並不撥糧下來,而隻是按下鄉知青人數和定量在下一年的征購數中予以減扣。所以實際還是要生產隊給我們提供口糧。我們第一批下到屯裏的知青有七十二個,沒法各自做飯,所以建了個食堂。隊裏分給我們的口糧燒柴都是拉到食堂統一做飯,知青按定量每月領飯票,憑票打飯。食堂炊事員掙的工分由知青分攤。三月份本來已經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所以隊裏給我們的多數是已經黴了的玉米和凍過的土豆。天天帶黴味的玉米麵大餅子,頓頓不見油花隻有鹽味的凍土豆湯,讓我們這些吃慣大米的上海娃兒常常要心中默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才能下咽。三個月後,我們下鄉後的第一個節日端午到了。那是農忙開始前的節日,生產大隊決定殺兩口豬給大家分點肉。(那時為了防止“走資本主義”,農民家是不允許自由養豬的,按家庭人口每年限養一至兩頭;但殺豬時必須先將一半交售給供銷社供應城鎮,剩下的一半才可以自己消費。如果瞞著不交售,查出來是要批鬥的。但生產隊集體養的豬不在征購之列。)那兩口豬殺下來,按全隊人口,每人可以分二兩肉。三個月未見一星葷腥,連食油都少見的知青盼這每人二兩肉盼得眼睛都綠了。大家都不同意把肉切成肉絲肉片什麽的(那一來也沒辦法數數每人碗裏到底有幾根肉絲,幾片肉片不是嗎),而是一致決定就切成二兩一塊,燒熟了一人一塊,幹淨利落。端午那天隊裏放了一天假,早飯後就有心急的知青等在食堂門口不走了。肉下了鍋,就加了點鹽和大料(茴香)煮上了(那時那裏沒有醬油,所以連紅燒肉都吃不成)。煮肉的香氣飄出來,引得更多的知青在食堂外翹首以待。
午飯時間到了,知青們都急著往食堂裏擠。因為地方小,過去是分撥吃飯的,這天可是誰都不願等到下一撥,唯恐晚了肉就會小一些似的。記得我們中間有個年齡稍大些的知青,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回民。隻見他看著他分到的那塊肉,好一會兒沒有動口。突然他說:我不吃豬肉的,你們誰能把自己的那塊肉一口吞下去,我的這塊就給他。他的話剛落音,就有個十五六歲的有點缺心眼的小知青真的一口把他那塊肉給吞下去了。正當他眼巴巴地瞅著那個回民知青碗裏的肉,盼著再來一塊時,也許是讓豬肉的香氣給勾的,那個回民知青卻改主意了,說:管它回民不回民呢,吃了再說!於是他開吃,而那個小知青幾乎急哭了。說:不帶這麽害人的!我連肉的味道都沒有嚐到啊!說這話時這個小知青還不知道,我們還要再等三個多月,直到中秋節時才能吃到我們的第二塊肉!
還沒等到我們的第二塊肉,卻等來了一場早到的大雪。那場記憶中美麗又可怕的鵝毛大雪急不可待地在中秋前一天降臨。紛紛揚揚,飄飄蕩蕩,直下了一天一夜,平地積雪齊腰,去食堂得拿把鐵鍬一路鏟雪才能邁開腿。沒見過這麽大雪的知青樂了,覺得是“紅妝素裹,分外妖嬈”;而老農們卻懵了,因為除了已經收割並拉回來了的部分莊稼外,低茬的小麥,大豆全捂雪裏了,連個頂尖都看不著,就是要搶收也沒處搶去啊!那可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年成,一個期待已久的節日,就這麽讓老天爺給徹底毀了。天晴了,可是厚厚的積雪看來是打算賴在大地等待來春了。我們和老鄉們一起在還露出個頂穗的苞米田裏連滾帶爬地搶掰出了一些苞米,聽說損失的收成幾乎超過一半。
秋收過,征糧開始。每年這時上級會派人來核定收成和決定征糧數,其中最關鍵的是決定農民可以留下自己消費的口糧數。聽說往年的標準是成年人每人每年500斤毛糧,未成年人要打折扣(扣多少記不清了)。這一年受了那麽大的災,農民們都盼著上麵能減免征購數。可是天殺的黑龍江省革委會主任潘複生(農民口中的)向上報告該年是多年未見的豐收之年,加上68年珍寶島之戰後黑龍江備戰之弦越拉越緊,需要大大充實戰備糧庫,所以上麵決定的征糧數不但未減反而比往年增加。收成減半,征購增加,能擠兌的就是農民的口糧了。成年人的口糧數由500斤減到400斤,又減到350斤,幾經討價還價,最後定在380斤。而且上麵還下了死命令,如果拒不完成征購任務,將以破壞戰備論處,也就是現行反革命了。那誰還敢提出異議?! 全公社完成糧食征購那天,還開了個慶祝會,老鄉們沒什麽人願意去,弄了幫貪圖可以不幹活看熱鬧的知青跟送糧的馬車去參加。我還傻了吧嘰的幫大隊革委會主任寫了份發言稿,滿紙大話,說什麽我們給黨送的是紅心糧,緊緊腰帶,打倒帝修反。誰知太傻太幼稚的我們,緊緊腰帶後,打倒的不是什麽帝修反,而是我們自己!
380斤是毛糧,須加工成成糧才能吃到肚子裏。成糧的出糧數視糧食品種有所不同,平均80%不到點。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分到手的糧食轉化為成糧後隻剩下大約8兩一天。我們在食堂的飯票就是按這個份量發放的,誰也甭想多吃一兩。十六七歲,二十來歲的年紀,每天幹著掄大鎬或者伐木砍柴的重活,又沒有任何副食葷腥,連女孩一頓都可以吃下斤把的,8兩一天哪裏夠哇!隊裏給我們知青食堂拉來小麥,上磨磨麵粉前先要過篩。一袋180來斤的麥子竟然篩出18斤草籽癟粒。聽在場院揚場的知青說,本來揚完場的慣例是要把上風頭和下風頭的倒勻和了才能裝袋的,這樣滿的重的籽粒和癟的輕的籽粒混合一起,誰分到都不吃虧。但領著幹活的老鄉卻讓大家不要倒了,直接裝的袋。然後,這些癟籽糧食就被分給了知青。想想也是,若不是多出你們七十多口人來,老鄉的口糧數可能還能定得高一些吧。不缺你們口糧就算不錯了,不把癟籽給你們給誰?(這件事後來被告到公社,公社責令生產大隊按比例給知青補糧,弄得大隊革委會很下不來台,以後一直對當時管食堂的知青懷恨在心。)
真正的苦日子這才開了頭。直到這時我們才知道能吃飽帶黴味的大餅子和凍土豆湯是多大的幸福!老鄉家多少還有自留地收下的一些菜蔬土豆,還有幾隻雞一頭豬什麽的,我們才到屯裏還不滿一年,連自留地都還沒分呢,豬啊雞啊當然是連影子都沒有的。隊裏集體種的白菜蘿卜卷心菜等冬菜也捂到雪裏了,分不到冬菜,我們就連菜也沒有,每天就靠這8兩的糧食硬頂著。什麽`叫餓得頭昏眼花腿發抖,什麽叫餓得前胸貼著後背,原來這不是小說家的描寫,而是真真實實的感受啊!我們知道了所謂的“饑腸轆轆”就是半夜餓醒時聽到滿屋子都是空腸子亂轉發出的腸鳴音;就是看到一丁點吃食時象要從肚子裏直伸出來的那隻“手”;就是幹著活呢,一陣暈眩,好像五髒六腑都被抽走,一陣風就能把你刮倒的感覺。那時食堂裏一碗稀湯寡水的玉米糊要一兩飯票,一個拳頭大的窩窩頭是二兩。要是早上出工前喝一碗玉米糊加一個窩窩頭,3兩就去掉了;中午帶飯,一隻窩頭肯定不夠,要帶兩隻呢,晚上就隻能喝完稀糊就上炕了。因為老鄉家也缺糧,後來隊裏就改成一天兩頓飯,幹活時中午不再午休。這樣一來,每頓吃多少比較容易解決,難的是從傍晚四五點那頓到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那頓,中間要隔十幾個小時,餓得隻能貓在炕上睡覺,但又餓得睡不著,折磨得人直想把被子嚼嚼吃下去。再後來食堂做了決定,就是吃土豆不再刨皮,說是好歹多吃一口。又想出把磨麵粉磨出來的麩皮拌點鹽,做餡包在窩頭或者包子裏。薄薄的一點糧食,裹著一堆粗糙得難以下咽的麩皮,常常噎得我們幾乎要嘔吐,為的隻是暫時騙過時時提抗議的肚子而已。有不滿的知青說食堂在把大家當牲口喂。問題是若不把大家當牲口而當人的話,那喂人的糧食又在哪裏?!想逃回上海的人肯定是有的,可是從我們隊到上海先要步行60多公裏到縣城,再要找到去通火車的城市的汽車顛上15,6個小時,然後再乘整整72小時的火車,順利的話,單程也得一個星期。當年分紅知青幾乎沒人分到了現金,既無錢也無力氣,回上海就是夢想。記得有晚在我們女生住的宿舍,一個女孩說了句“我想回家啊”哭了起來,結果全宿舍的人一起嚎啕大哭……
最終老鄉們看不下去了,說這幫孩子太遭罪,再這麽下去快趕上六零年那陣了。也許還考慮到我們畢竟是“毛主席派來的”,要是出了什麽問題他們也擔待不起。所以大隊革委會商量後決定,用隊裏留著喂馬的癟黃豆換我們的麩皮,也就是說讓馬吃麩皮,讓我們吃癟黃豆。從那以後,每天晚飯時我們可以吃到一小碗鹽水煮的黃豆,盡管又癟又小也沒有油水,到底比麩皮要好吃多了(雖然還是喂牲口的)。一直吃了幾個月,直到第二年開春化凍,又從化了雪的地裏刨出一些吃的,我們才算渡過難關。那些黃豆吃得我至今看到黃豆還是反胃,不管把它的營養說得多好,除非不得已,我碰都不想碰。這麽多年過去,現在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夜裏卻還經常會夢到要去食堂吃飯,卻哪兒也找不到飯票或者飯碗,心裏著急得急醒過來。饑餓的恐怖竟然可以持續如此之久,那是沒有想到過的。
特讚同你這樣的認知:經曆的都是自己的財富。但不認同什麽“青春無悔”。是的,不是自己做的選擇,說悔不悔就是偽命題。非常欣賞你的思維方式,很多地方深有同感。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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