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東鏡

記錄下自己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人。但願往事不會隨風而逝。
正文

室友鳳珍

(2015-07-13 10:21:22) 下一個
      在看到教練說要寫寫一個穿軍裝帶袖套的女同學時,一個同樣穿軍裝帶袖套的女同學形象出現在我腦海中。這是個很多年未曾想起過的形象,因為和教練寫的秋華不同,這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同學。

      
隨著四人幫的倒台和文革的終結,我終於搭上末班車,在1977年3月走進大學,成了一名工農兵大學生。我們係那一年招收了70名新生,分為兩個班,每班三十五人,學生全部住校。那時的大學學生宿舍很擠,一屋四張雙層床,住七個人,留一個鋪放行李。中間是一張大桌子,吃飯學習全在這張桌子上。在宿舍新生的自我介紹時,我知道了我們宿舍有四個上海同學,一個來自工廠,三個是和我一樣的插隊知青。三個外地同學一個來自浙江,兩個來自湖南。當其中一個穿著灰軍裝(後來知道她哥哥是海軍戰士)帶著藍袖套的圓臉女生自我介紹說,“我叫鳳珍,來自湖南,是毛主席的老鄉”時,另一個來自湘潭的湖南同學搶著說,你要這麽說那全省的人都是主席的老鄉囉!大家聽了哈哈大笑,覺得好玩。兩個湖南人搶做主席老鄉,那湘潭的當然更正宗啦!因為討厭文革中推行的唯成份論,我從沒打聽過幾個室友的家庭背景。

     
開始學習不過兩個多月,班裏就出了件大事。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林是一個從西北偏僻省份來的男孩,二十一二歲。有天他外出辦事,坐公交車時碰到個女孩。據林說是那女孩一路上一直靠在他身上。結果呢,這個沒見識過上海公交車的擁擠程度,也沒見過美女的“土包子”昏了頭了。大概以為人家女孩對他有意吧,竟然糊裏糊塗地跟著人家下車,又糊裏糊塗地跟著人家上了另一輛車。那女孩注意到了這個跟著她的外地人,嚇得大叫,說林盯她梢,是流氓。於是我們的團支書就被車上的售票員逮起來了。一旦被逮,這家夥夢也嚇醒了,口不擇言地趕緊告訴人家說自己是某某大學某某係的學生。巧不巧的,那輛車上正好有我們學校兩個教師在,結果公交方麵就把他交給那兩位教師,請他們把林帶回學校處理。

     
林回到學校後又羞又怕,躲在宿舍哭了三天,沒敢去教室上課,也沒敢去食堂吃飯。那時大學裏的政治教育還是由文革中進大學“摻沙子”的工宣隊掌握的。團支書“道德敗壞”不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嗎?於是在我們係工宣隊指導員的主持下,我們班黨支部十八名黨員連續開會對林進行批判。我不是黨員,沒有資格參加黨支部對林的批鬥會。那天我去食堂吃飯,在食堂門口碰到我們組的黨員同學小馬。他倆眼直瞪瞪地瞅著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你們女的怎麽這麽不要臉啊?小馬是現役軍人學員,平時就心直口快愛仗義執言,但我從沒見他如此憤怒地對一個女同學說過話,而且還說得那麽難聽。我挺不高興地問他:我們女的怎麽不要臉啦?他說,你們女的要臉,幹嘛說林一貫作風不正派?他說鳳珍在會上揭發說我們女同學一致反映林愛對女同學耍流氓。我一聽急了,知道這個所謂“揭發”對林意味著什麽。我說我們沒說過啊。而且不少女同學還說林這個人抹不開,在食堂吃飯碰到哪個女同學坐到他旁邊,他會立馬端著碗轉移。小馬問,那他有沒有對著女同學唱什麽哥哥妹妹的?我想了想,想起是有次班裏參加修路勞動,中間休息時互相起哄拉節目,林唱過電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九九豔陽天”。那歌裏倒確實有哥哥妹妹的,可他也不是對哪個女生唱的呀,怎麽就“耍流氓”了呢?大概後來再開會時,小馬把我告訴他的在會上說了,加上黨員裏本來就有好幾個女生,知道真相,在黨支部最後投票決定是不是要給林正式處分時,除了林自己不得投票外,十七個黨員有十六個投了反對票,認為批評教育就可以了。支持給處分的隻有一票,是鳳珍的。這讓工宣隊指導員很不高興。結果林逃過了處分,但團支書是當不成了。接替他的是原來什麽幹部也不是的鳳珍。因為工宣隊指導員說團支書必須要象鳳珍那樣立場堅定,敢於對壞人壞事作鬥爭。

     
鳳珍當上團支書不久,我們班又出了件大事。這次出事的是我們的班主任文。文是個高高瘦瘦長得挺白淨的男青年,年齡和我相仿,是從黑龍江兵團被推薦來上學的工農兵學員畢業留校的。那時文才新婚,妻子是上海另一所大學的團幹部,也是工農兵學員畢業留校的。結婚不久有個女子找到我們學校,說她是文在黑龍江兵團時的女朋友,控訴文上了大學就扔了還留在兵團的她另結新歡。聽說那個女子還吵到文的家裏,結果文挨了他妻子一個耳光並被趕出家門。工宣隊指導員得知後大怒,道德如此敗壞的人怎麽能做班主任?一個令下,文被撤去班主任,停止教學工作,送到大學的防空洞工地“勞動改造”去了!倒黴的是那個防空洞工地正好在我們上課的教室附近,有時我們上下課時會遇見穿著汗跡斑斑的工作服,帶著安全帽的文。文看到我們當然很尷尬,要就是裝著沒看見,要就是低了頭趕緊離開。每次這樣的遇見,曾經追著文“文老師,文老師”地喊得很親的鳳珍會昂著頭走過,嘴邊掛著顯而易見的鄙夷。但在鄉下待了八年的我,這時已經看過很多世態人情;也聽我們公社黨委書記老陳說過,凡兩個知青一個回城上大學另一個留在農村的最後都黃了,所以無法象鳳珍那樣公開對文表示鄙夷。相反,有時我碰到文,還是會稱他一聲“文老師”。(也許是這種時候的這聲“文老師”讓文記憶深刻,他後來在我遭難時給了我不少幫助。當然那是後話。)不想這卻惹得鳳珍不高興了。她幾次在大大小小的會議上指出,說我們有的同學隻管學習好(我是班裏的學習委員,成績很好),就是不管階級鬥爭,和壞人劃不清界線。雖然她沒有指名道姓,但我很清楚她就是在說我。說了不夠,還匯報到了工宣隊指導員那裏。結果我被工宣隊指導員叫去進行“再教育”。除了階級鬥爭,階級路線的老話外,肯定看過我檔案的工宣隊指導員還幾次拿我的家庭出身說事,就差沒有把“狗崽子”的帽子再次扣到我頭上。

     
一年後,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即77級大學生入學了。新生報到那天,鳳珍興衝衝地對我們說“我們主任的兒子考到我們係來了,我得去看看他!”自那以後,每逢周末她經常會在宿舍裏宣布:給我們主任的兒子洗衣服去!或者,給我們主任的兒子縫被子去!我一直都以為她們主任的兒子是應屆高中畢業的小孩子,所以生活不會自理,得她這個大姐姐多方關照。等到後來知道她時時掛在口中的“我們主任的兒子”竟然是77級那個年齡比她大的當過插隊知青的軍時,我覺得實在是太滑稽了!一個二十六七歲的下鄉多年的知青,還用得著女同學給洗衣服?如果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話,那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因為嫌我們自己班的課程進度太慢,77級進校後我一直混在他們班聽課,和他們混成了同學,和軍也挺熟。聽軍那個宿舍的人說軍看到鳳珍簡直是頭痛欲裂。每次鳳珍跑到他宿舍,不管軍怎麽攔,鳳珍掀被子翻枕頭,非得搜羅出幾件東西來洗不可。弄得好像她是軍的媳婦兒一樣。我問他們鳳珍和軍的母親究竟是什麽關係,他們告訴我說,沒有直接關係。鳳珍是長沙附近鄉下一個農民的女兒,讀過兩年初中。有年省婦聯的工作組下鄉,有幾個住在鳳珍家。因為鳳珍和她父母端茶送飯的招待得很熱情,婦聯的人臨走就把鳳珍推薦到縣婦聯當了打字員,後來又推薦來上了大學。因為鳳珍是以農代幹在縣裏工作,戶口還在農村,她一直想調進省婦聯成為城市戶口,所以常常到省婦聯去找曾在她家住過的人。軍的母親是省婦聯副主任,和鳳珍並不認識。大概是誰告訴了鳳珍關於軍考上我們大學的事,所以她就在軍身上打起了主意。軍才華橫溢,書讀得好,能寫詩,而且早已有了女朋友。聽說有一天他終於不堪其煩,直截了當告訴鳳珍不要再去他的宿舍找他,他絕不會和她有什麽關係的。

     
在軍那裏碰了個大釘子後,鳳珍消停了一些日子,就到我們那屆工農兵學員分配的時候了。我早在半年前就已經通過考試當上了研究生,所以不在分配之列。但原來班裏和宿舍裏的同學都在忙著找人托關係。因為有了憑本事考入大學的77級,78級學生,工農兵學生有很強烈的不安全感,怕沒有好的單位要,又怕分到好的單位被那裏的人看不起。和現役軍人小馬睡上下鋪的群是個不言不語,穿著非常樸素的人。後來有人告訴我說,別看群不起眼,他爸是西北某省的省委常委,人家是如假包換的高幹子弟!可能是因為群家所在的那個省實在太窮,畢業分配時群他爸想了點辦法沒讓群分回原來那個省,而是分到了群的姐姐工作的湖南省。群在湖南工作了沒幾年,通過分配在上海的小馬找到我,問我能不能幫他在北京某單位找個關係,他想到那裏工作。我正好有個研究生同學分在那個單位工作,牽線搭橋沒問題。但人家說了隻能借調,不可能正式進京。話傳回給群後,回答是借調也行。我問小馬,群放著在省會長沙的挺好的工作不要,跑到北京去做個臨時工,這是何苦?小馬說,還不是被鳳珍逼的唄!原來鳳珍當年分回了湖南,如願在長沙有了工作,成了城市人。看到不是湖南人的群也分到了長沙,才知道群是高幹子弟,於是就借原來是同班同學的名義再次故技重施。不是去幫住在機關宿舍的群打掃衛生,就是給他送菜送飯,還在省直機關裏到處放風說她和群在大學就“處對象”了,搞得群狼狽不堪,很下不來台。群本是個很靦腆的人,這種事人家女方四處宣揚,你也不能見人就解釋無有此事吧?自認不是對手的群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逃之夭夭去也!

     
一晃那些同學離開大學都三十多年了,我和很多人都失去了聯係。說實在的,我曾經非常討厭鳳珍。討厭她處心積慮,趨炎附勢,更討厭她落井下石,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我知道很多同學也和我一樣的討厭她。以致近年來在老同學聚會的熱潮中,我們常常會聽到不少全國各地重新聯係上的同學的消息,卻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鳳珍的名字。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有時也問自己,一個原本該是單純善良的農村女孩,到底是怎麽變成了這樣一個讓人討厭的人呢?我也很想知道,同樣已過知天命年齡的鳳珍,又會怎樣看待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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