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著鍵盤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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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妝

(2015-12-28 13:30:40) 下一個

梳妝 (1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她大概70歲。齊耳短發半白,左右三七分。右手三分的位置,一個大大的黑色的普通頭發卡一把夾住絲絲分明的發。按照她的話說,這樣頭發一整天都不會蓬蓬飛。

 

暑假裏天光後,如果我一睜開眼,看見她的發卡已經在頭上,定是要發一通脾氣的。連著半個小時哼哼唧唧埋怨她不叫醒我看她梳妝。那個嘰歪的小人惱不著她,她會眯眯笑著整理她的梳妝台,然後去給我打漱口水,洗臉水。接著從碗櫃裏拿出一碟花生米,一碟醃鹹菜,再盛一碗粥,讓外公給我剝個蘿卜蛋吃。她嘛,是忙著去井邊打水,開始洗菜準備午餐了。

 

生著氣的小兒,雖然嘟著嘴,做事倒仍舊利索,不一會兒便坐到八仙桌邊,抓起一把花生米往嘴裏塞。外公一旁看著,計較道:“一顆花生米有兩瓣,要掰開吃,哪有像你這樣的,太不懂事!”

 

“哇!”望著外公嚴肅批評的樣子,受了驚嚇的我忍不住大哭著叫喊“啊奶!啊奶!外公說我了。” 嘴裏塞滿了花生,哭聲傳不了多遠。遠在井邊的她沒有聽到,外公卻格外來氣:“叫阿奶有什麽用!趕快喝粥!”

 

救兵無望。我嚼碎那口花生,憤憤進裏屋,將寫字台上外公自創的玩了一半的“裹無幹”的木牌遊戲打亂,扔了一隻木牌去床底下後迅速收拾了衣物,白了外公一眼便帶著隨身書包,走出大門—回家!

 

小姨騎車趕上我時,我已經在路上走了大半個鍾頭,再過10分鍾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小姨拽著我上車,將我駝回阿奶家。

 

梳妝 (2

 

在巷口,阿奶遠遠地望見了小姨的身影,小跑幾步上前接過我的書包,彎腰將一個玉蘭花苞繞在我的襯衫紐扣上:“吉囡蓬蓬香!”

 

小姨推著車跟在我們身後,“吉囡,你讓阿奶擔心壞了,她是一路跑著來我家讓我去追你的。 ”我默不作聲,隻聽阿奶輕聲問:“吉囡,你外公說少了一隻無幹,你有沒有見著?我裏外都找遍了。”

 

我飛奔回屋,鑽到床底下找到木牌,也不望一旁焦急等待著的外公,推開紗門把它交給了還在往回走的阿奶。

 

阿奶不慌不忙地將木牌交給外公,說:“老頭子,找到了,玩吧。”說著,又樂嗬嗬地出來,看著我喝完粥,邀我一起去井邊幫她洗菜。

 

執拗是最好的描述少時的我的詞:我揪著著一片上海白菜葉,在洗菜盆裏劃來劃去就是不放手。等她洗完所有菜的時候,我還是死死拽著,也不放鬆從早就嘟噥起來的嘴。

 

“吉囡,阿奶明天等你起床了再梳頭啊。”

 

忘了是阿奶的肉燒肉太香了,還是嘴嘟累了,我連著嚼了5塊大肉後,終於開了口:“你要說話算話啊,明天等我起床了再梳頭啊!”得到她的一再肯定後,我提出:“要是著急的話,你也可以叫醒我的!”

 

梳妝 (3

 

第二天,自鳴鍾敲了9下的時候,我醒了,叫了聲阿奶。她起身放下手中的女工去拿她的梳妝工具,說:“你的母想給你做條睡褲,讓我幫著秋邊呢。”

 

“阿奶,等一下,我去幫你打水!”我一骨碌下床,抓起她手裏的小鋁碗,去廚房水缸裏舀了一碗水,掂著腳尖小心翼翼地端它回裏屋。

 

阿奶看著梳妝台上滿滿的一碗水,邊誇讚我“吉囡真伶俐,這麽滿都一滴不撒。”邊又去廚房拿了瓷碗和瓷勺,將大多半鋁碗的水都舀到了瓷碗裏。

 

阿奶支起圓鏡,調整好高度。用一根滋了毛的白牙刷沾了沾鋁碗裏的水,又在碗上頭將多餘的水分抖掉,隨後將牙刷輕輕地從左至右一點點地將頭發沾濕。

 

這個時候,隻要有人在身旁,阿奶便會津津樂道她的過去:“剛到南京,你外公跟我說保育院要求女同誌都剪短發。剛開始我聽不懂,也不會說普通話,但是眼睛生出來就是用來看的。我看其他女同誌都這麽梳頭,我也跟著學。”

 

接著,阿奶拿起一根冬天燒火桶的火箸粗細,但隻有大人一手長短的銅針,對著鏡子沿著固有的發線挑出“出軌者”,將它們一一分回各自應在的區域。

 

“她們都這麽慢吞吞地弄嗎?”我會故意坐在床上,趴在梳妝台邊挑阿奶的茬 — 我知道這樣她會講更多的故事來聽。

 

“大多數都比這快,隻有顧叔叔家的慢。她慢自有她的道理,慢中出細活。 我跟她學的。1973年,我再去南京的時候,她一大早起床還是那麽梳頭。部隊的影響很好的。顧叔叔還每年給我們寫信。阿奶遺憾的是沒有在部隊學會認字,每次都問老頭子顧叔叔信中有沒有提起我。外公都會說有我的名字,‘瞧,呂如儂!’。我讓他給我看,他會隨便指個地方給我看。我就知道他糊弄我,因為同一封信,每次指的地方都不一樣。顧叔叔不可能那麽多次提到我的。要提也是會說嫂嫂。同誌們都相當有禮貌的,不會指名道姓的。”

 

阿奶接過我遞過去的梳子和發卡,將發卡握在左手心中,用梳子仔細梳理發線兩旁的頭發。直到每根頭發都順當服帖,她才將卡子推上右邊的發。

 

這時,我會跳下床,去幫阿奶拂去肩膀上的些許灰塵 — 她最近肩膀有些疼痛,不好隨意抬起,而她也最不喜歡還有頭發殘渣留在身上。

 

“我家吉囡最乖了,”阿奶邊說邊挑揀留在牙刷和梳子上的頭發,“這麽小就會幫阿奶的忙。阿奶最有福氣了。”

 

梳妝 (4

 

托了她的福,我的無數個暑假就在觀賞阿奶的梳妝,聆聽她的故事中度過,直到她85歲的一天她在新修的菜市場附近跌斷了右手。從那以後,阿奶梳妝起來不再容易。她先是請保姆幫她,後來手好些了便索性把頭發都往後梳,用個黑色的唐璜絲狀的發卡從腦門往後推。

 

那樣,是清爽些;但是她覺得還是不好看的,不滿意的。之後很多次拍照前,她定會請人將那個唐璜絲取下。因此,我也找不到任何一張她戴著唐璜絲的照片。

 

阿奶91歲時,跟乳房癌鬥爭了6年後帶著對生活的無限不舍去世。之前,外公早先阿奶19年去世。阿奶和外公的後代在他們的護佑下安居樂業。

 

後記:讀過媽媽的《祭拜媽媽100歲陰壽》後,我也一直想寫些什麽紀念阿奶。終於忙過年前最瘋狂的向供應商追討零件的階段,靜下心來。記憶深處,阿奶梳妝的樣子是那麽淡定從容,時刻映襯著我火急火燎的脾氣的壞—該改!至於外公獨創的“裹無幹”的遊戲,我至今不知道遊戲規則,甚至不知道那副牌的組成狀況。據說舅舅知道,但也從沒見他表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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