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 Jose機場有直達波士頓的飛機。沒有什麽行李,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是一個小時候尚德堂火桶裏燒水的銅壺。尹伯文走後,她經常會想起他帶她去的蔭餘堂。回想起來,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一起的旅行。是他開啟了她的門,是他讓她看到了二人世界外的世界。蔭餘堂成了程弈田掛念的地方,一個她堅信會一直存在下去的地方。爸爸對的,已經不複存在的尚德堂的東西,仿佛隻要被存在了那裏,便不會被毀滅。
跟波士頓蔭餘堂的負責人Amy聯係得很順利。由於雙方檔期的安排問題,正式遞交銅壺的日子定在了聖誕節後一天。本來還要進行一個小型的交接儀式,程弈田謝絕了,換來了在蔭餘堂獨處的一個小時。
“田田乖,奶奶去挑水,你在火桶裏坐著,等水開了,奶奶就回來了。這個銅壺很燙,不要碰它。”奶奶從來不擔心小田田會因為碰到銅壺而燙傷,兩歲的小人就已經很通人情很懂得事情的前因後果。有時候奶奶回來得早些,水還沒開,就躲在門檻後麵看弈田。弈田會認真地盯著水壺,想著奶奶“響水不開,開水不響”的俗語,等到第一綹水氣冒出的時候,她就會歡快地拍著手叫奶奶,“奶奶,水開了!奶奶,快來!”奶奶會樂嗬嗬地從門檻後走過來,親親她的小田田,然後提著水壺把開水裝進熱水瓶裏。
程弈田彎腰摸了一下放在火桶裏的銅壺,冰得她迅速收回了手,放在嘴邊嗬氣取暖。放在這兒,好,是好,遺憾的是,它也隻能成為一個擺設。“有可能再燒開一壺水嗎?”突然,她好生失望,還有什麽自己可以做的?有讓它的生命有所延續的可能嗎?
她不知道。
天還沒有黑,但是夕陽已經被高牆擋在了天井外。“謝謝你,尹伯文,帶我來這個地方。我挺好的,我生活得挺好的。我把尚德堂的銅壺都帶來了,我不走了。留下來了。你有空的時候,也會來這兒嗎?我會的,有時間,我會再來。希望你能陪我。”蔭餘堂天井風隨著漸漸暗下的光越來越緊。程弈田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扣上了衣服最上邊的那個口子,望望四方的通天口,還想說些什麽。“你過得好嗎,尹伯文?一年了,都還好嗎?對了,我寫了一篇小說,叫《Movaback的天使》。不知道吧,我還能寫小說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你偷偷給我的力量嗎?隻是,我也不知道寫得好不好。沒有給別人看過。你要聽聽嗎?我對著天井說,你能聽到的。”
“‘Hi, 我的名字叫尹伯文,賣車,是我。’這是我小說的第一句。你第一次見奚濤時說的吧,你都不曉得我知道你說過這句話吧!我當時在跟奚濤視頻聊天,看見你了!後來我們一起吃飯,你好凶啊,把我一直引以自豪的中國文化大批特批。嗬嗬,我承認,我也很凶,直接甩臉子走人了。可是,後來我們好像是好了,但是又好像沒有。你總是像老師一樣,教我這個,教我那個。你不像個歐洲的老師,雖然都是正麵的評價,但都沒有怎麽真正的表揚過我呢,除了那次說我的牛肉烤得好吃。其他的時候,倒是像極了孔夫子。我是個不錯的學生哦,最近剛剛正式晉升為供應鏈管理經理。兩年完成了別人四年都做不到的進步呢。”
玻璃門被Amy推開,程弈田不舍地再次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閉上眼睛,“尹伯文,我要走了。那張sweet的卡片,我收到了,思語給我的。我以後再來看你。多保重。”
“是程弈田嗎?”一個陌生的女人向弈田走過來,後邊有個男人,手裏還抱著個孩子。“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大概兩年前,尹伯文給我看過你的照片,說你是奚濤的女朋友。”突然意識到說錯了話,這個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著說,“真秀氣啊,比上回照片裏的要清瘦一些。對了,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Mary。要不是我當時去Florida姨媽家,我們一定是見過麵的。”
程弈田想起尹伯文兩年前的聖誕節家宴,“哦,對的。你好,Mary,你們也來看蔭餘堂啊。”
Mary從男人手裏抱過孩子,“叫阿姨,瞧阿姨多漂亮啊。”Mary跟程弈田介紹說這是她的兒子,達達,那個是她剛從國內過來探親的老公老劉。 “程弈田,時間過得快啊,世事變化更快。Maggie邀請我去參加她和奚濤的婚禮,那時候孩子太小,沒能走開。我聽Maggie說你去參加他們的婚禮了。”弈田欠身笑笑。“程弈田,我真佩服你。女中豪傑啊,前男友的婚禮也敢參加。”Mary把達達遞回去給老劉,把程弈田拉到一邊,小聲說:“我說啊,你不虧。”程弈田有點摸不著頭腦,Mary的聲音更低了:“當年,我做實驗,需要實驗室的男同學配合一下,奚濤和尹伯文都慷慨地捐助了他們的精子。你猜怎麽著?”說著,Mary湊到程弈田的耳朵邊,“奚濤不孕啊!”
啊,這是答案!這麽突然,那個轉折那麽突然。原來,是這樣。
Mary猜到了程弈田完全不知情,“我也沒跟誰說,Maggie都沒有。她的那個火爆,我受不了。說了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事來。你聽說尹伯文的事了吧?可惜了,小夥子真不錯。我們實驗室現在還存著他的精子呢。”Mary聽到達達在一旁哭起來,連忙過去安慰他,“程弈田,這事你知道就好。我就想告訴你你不虧。唉,這孩子,跟媽媽慣了,弄個孩子不容易。以後你有孩子了,就知道了。”Mary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忙著給剛臭臭了的達達換尿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