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剛來,程弈田喜歡晚飯後獨自,或者說是不得不獨自,在河的東岸散步。奚濤永遠那麽忙,程弈田的宿舍他都從來沒有來過。要是走的路遠些,回來的時候街燈都點上了。亮了燈,城市那邊的樓群倒影在河裏,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最寬的,便是Prudential Building的影子。以前禮拜六騎車去買菜,不管是去中國店還是去Hay Market都可以順路經過the Pru。程弈田在網上查看過Prudential Shopping Center的介紹,基本上是高端如Gucci , LVMH之類的商店。囊中羞澀的弈田幾次想下車去實地考察一下,又幾次一咬牙連著猛蹬腳踏板。衣服鞋帽Central Square的Gap裏就有賣,有幾款還挺適合東方人的體型,V字領開得不是太低。
奚濤開著車,剛從Craigslist上淘來的Canon數碼相機自從車離開Cambridge城之後就沒有停過。修過大學光學的弈田知道,傻瓜卡片相機在移動的車裏拍夜景,曝光不足必定會導致拍出的照片模糊成片,看到的無疑是一條條五顏六色的光的印跡。這些都不妨礙弈田,她就是要記錄來波士頓一年多來,不對,是她認識奚濤以來第一次的正式Date Night。
為了這次約會,程弈田做了精心的準備,她要做聰明女孩裏最美的那個。大學時代那條高膝的千鳥格裙依然是她的最愛,那件大一寒假她就選中的鵝黃羊絨衫仍舊凸顯了她的所有優點:皮膚潔白細膩,身材勻稱有致。奚濤還沒有見過這一套。臨飛前,媽媽陪著弈田去梅隴鎮旁邊的小店買了雙當年最流行的高筒靴。程弈田最終沒有選擇那雙靴子,這麽重要的日子,她要的是一種嫵媚,一種獨特。那雙靴子漂亮是漂亮,但是女人最性感的腳踝卻被嚴嚴地包裹住,沒有一絲夜的誘惑。Payless shoes裏當家的皮質pump在deadline之前勝出,下午程弈田跟尹伯文吃完飯順道去買了回來。
奚濤今天也不一樣。以往簡單的衣著掩飾不住他的年輕,他的活力;但是今天,熨燙過的淺藍格子襯衫一絲不苟地打在深灰色的料子褲裏,腰間的新皮帶刻畫出完美的黃金分割的身材,那不著一絲灰塵的小方頭皮鞋則更襯托出了他的成熟,他的魅力。
程弈田從Ashdown大門走出來的時候,奚濤一如既往地溫和,眼神中多了一種想要隱藏的欲望。第一次,他伸手挽住了她的腰。
到了the Pru, 程弈田忘了出門前奚濤在MSN上答應要做一個紳士的承諾,沒有等奚濤來開門,自己就推車門走了出來。“Oops,我忘了。”弈田聳了一下肩,調皮地向剛出駕駛座的奚濤吐著舌頭說,“這次不算,等下吃飯的時候記著給我搬凳子就好了。”
程弈田向來擅長做規劃,她事先已經從學校國際學生辦公室買到了特價的Sky Walk的票。挽著奚濤的手臂,程弈田的頭剛好過其肩。感恩節前人們都在回家的路上,遊覽景點的人不多,專門為50層上Sky Walk開的電梯裏就隻有他們,電梯的透明玻璃牆裏有弈田依偎著奚濤的樣子,純淨而安詳。
“你看,奚濤,東邊這些是old Boston。我們實驗室的Matt說,那邊有挺多酒吧。一到周末,即便是凍冰的日子,都會有很多人在門前排隊入場。酒吧有嚴格的人員控製要求,滿員後就隻能出幾個才放幾個。有的人要在門外待上2個小時。要不我們什麽時候去看看?”
“好。”
程弈田又拉著奚濤轉過西北邊來,指著黑暗中能隱約靠路燈分辨出的一條街,“奚濤,你看,就在那兒。聽說有一條設計好的路線,沿著走,你就可以看到波士頓的曆史遺跡。”
“恩。是的。我看過一些照片,那頭驢挺有意思的。”
“誰的照片?誰告訴你的啊?你那有時間去看這些東西?”
“尹伯文。”弈田已經猜到了答案,奚濤兩點一線的生活中最有可能給他這些信息的也隻有他。
“他下午跑過來跟我介紹了一番波士頓,還說你們中午一起吃了飯,知道了今晚咱們要出來。”
“恩,這個人挺有意思,他跟你說聖誕節去他那兒吃飯的事啦?”
“是的。咱們要準備些什麽帶去?”
“不帶!他請客,他自然會準備一切事物。再說了,我挺想吃一頓純正的法國餐,我怕我帶毛的紅燒豬蹄壞了場麵。嗬嗬。”程弈田掩嘴一笑,完全不顧及中國禮尚往來的教導耍起賴來。這樣的她,本不應在尹伯文挑戰中國文化的時候不高興的。
“奚濤,美國很美。”程弈田說著又走近奚濤,輕輕地將頭伏在他的胸口,“我想畢業了。”
“運營學的博士不讀啦?”奚濤的語氣裏有驚訝,但也不完全是對於突發事件的不知所措。
程弈田雙手環繞著奚濤的腰,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恩,我想好了。前段時間,有很多公司來我們學校招人,我去了一些公司介紹會。有些公司很吸引人。”程弈田不確定奚濤的反應,這個時候俏皮是她百試不爽的手段,手指頭點點奚濤的下顎,“毛主席說的,要在實踐中學!”
“你看好哪些公司了?”奚濤恢複了平靜,微微笑著問。
“還不確定呢,有很多西部的公司非常有意思。有很多小公司,名都叫不上來,很多要解決的問題。”
“你什麽時候走?”奚濤相信程弈田的能力,她拿到工作機會的機率跟波士頓冬天要下雪的機率相差無幾。
奚濤是多麽不希望她離開,哪怕是一天。“我可以走過空間,卻無法追上時間。”是他大學時的信念。他選擇了去那所省級院校學習,就是為了能夠在時間上跟程弈田同步。他拚了命地在合工大沒日沒夜地學習,實驗,就是為了能夠在空間上跟程弈田接近。如今,他終於可以跟她在同一個城市呼吸,他曾經日夜祈禱的願望實現了,雖然,他還沒有勇氣選擇跟她相濡以沫。程弈田可以跟他一起來美國波士頓到目前為止是他生命中最慶幸的事情,他一次次感謝過所有曾經幫助他們的人,也包括命運。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論文被Science一審通過了,Little教授說應該可以發表。”奚濤本想將這個好消息留到聖誕節,他想那個時候,應該會有來自雜誌社的正式通知。
“真的啊?你真棒!”程弈田拉著奚濤的手,踮起腳,對著他的臉頰甜甜地親了一口。
奚濤也不躲,隻是擠著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見,就不怕周圍為數不多的人的善意的豔羨目光。他睜開眼睛,扶住程弈田的肩,說:“我想有了這個做後盾,我應該可以三年就畢業了。”說話的人眼中閃出道道希望的光。
“那太好了!那我明年夏天就不畢業了,等你一年,我們一起去西部!生個女孩!眼睛要像我,頭發,可以像你。對了,性格要跟我一樣,這樣的人見人愛!”不害臊,程弈田就是這樣自信,奔放。好吧,其實也就是在奚濤麵前。其他人,尤其是男生或者男人麵前,她仍舊自信,但那是對自己學識的自信。而現在,她是對自己的所有的所有,有前所未有地自信,她,就是他的天使;她,就是他的不可分割的未來。
奚濤雙手扶住程弈田的兩臂,將緊貼在他身旁的她緩緩移開。停住,奚濤認真地看著她,“程弈田,我喜歡你,17歲開始就喜歡,第一次見麵就喜歡。我為你高興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為你的聰明漂亮而驕傲。”奚濤將眼光從程弈田臉上挪開,望向遠處。還有話說,卻沒有接著說下去。雙手漸漸滑下,鬆開。
“我知道。”程弈田敏感的神經預感到什麽,她不願意有任何其他的可能,再一次走近奚濤,“你的paper是做什麽的啊?以前問你,你都太忙,說幾句,就把我撇在一邊了。”程弈田假裝生氣,“要不,今晚我們去你實驗室看看?”
“全是試管,容器啊什麽的,不煩啊?”奚濤低頭看看程弈田,試圖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想法。
“壞波濤!不許提我高中化學實驗總是打破萃取器的事啊!”程弈田又要去揍他,被奚濤夾住了手。“就是去看看唄,好奇。”。。。“好奇害死貓!”還是那個靈動的程弈田。
“奚濤,你為什麽要作narcolepsy方麵的啊?不做老年癡呆的研究啦?”程弈田對那種“特殊的睡眠紊亂”還是做了一些膚淺的調研的,她最討厭在奚濤麵前說話像白癡。即便是那樣,她也是錯誤不斷,笑話百出,畢竟那不是自己的專業,畢竟那其實是程弈田最畏懼的專業。她願意去麵對美好,去麵對可以自己掌控的的事物。如自己的運營學,都是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可以為人的意誌而轉移的東西。而生命,卻又太多人類不得其宗的奧秘,在她看來,太多時候有太多的無奈。她佩服那些對生命科學做基礎研究的人,如奚濤,還有他的實驗室友們。
“選擇不是無限的。”奚濤開著車,注意力還在看路上,回答起程弈田的話能短則短。
“那,是不是你專心開車的時候,快到的時候,一開心,narcolepsy也可以突然爆發,然後你就睡著了啊?”程弈田模仿她見過的錄像,一隻小狗看見骨頭,興奮地往骨頭跑過去的途中就突然倒地睡著了那樣,往車窗上一倒。
奚濤被她逗得嘴角微微上揚,很快又全神貫注起來,“基因是主因,現在看來。。。老年癡呆症也一樣。”說著,緊鎖著眉頭,找了個靠近實驗室的車位停車,對副駕駛位上的程弈田說:“小心路滑。”
“知道啦,我也住冰雪波士頓,好不好!”程弈田說著,抓住奚濤伸過來的手,蹦著下了車。
“真的除了試管,就是燒瓶了,還有這嗡嗡作響的大屋頂。”程弈田拍了拍碩大的還在抽風的排風扇,無聊地失望著。“咦,你們實驗室的照片啊!”終於發現了可以仔細觀察的東西。
“尹伯文跟你是一個實驗室的啊?”像個掃描儀,程弈田一個一個望過去,“這個女生是誰?幹嘛跟你靠得這麽近,臉還側向著你?你怎麽不躲啊?這誰的座位啊?”
“那是梅依林的座位。”挑著撿著回答程弈田的問題向來是奚濤的作風。有的問題,他認為程弈田不需要知道答案;有的問題,他認為沒有必要回答;有的問題,他認為他也不知道答案。
“名字還挺好聽。”程弈田接著掃描,“你們實驗室女生還挺多。哪個是梅依林啊?旁邊的那個女生叫什麽?怎麽還是一個中國人?Prof.Little也是中國人嗎?”
“他是黑人。”自然,就不是中國人。
“跟我好好講講你的研究吧。以後你想做什麽呢?”程弈田還是好奇。
“都是相通的。”奚濤巧妙地避免了冗長的,在他看來程弈田並不真正在意的討論,他徑直給出了她感興趣的答案:“我還是想做老年癡呆方麵的。”
“恩,是相通的。我原以為Prof.Harald就隻做運營學方麵的,後來才知道他還是一家公司的營銷部門的顧問。”程弈田思考著,點了點頭,“什麽時候我們去看看吳花奶奶,是她激發你研究老年癡呆的吧?很多年了,不知道她的墳頭有沒有映山紅。”
“好。”奚濤收拾好東西,“我們走吧?”起身去取掛在門旁的大衣。
“去我家嗎?”期待,是程弈田的目光。
“我送你回家,我還得做個PPT,給那篇science的文章做個總結。”恨,是程弈田的想法。怎麽又是工作,今天不是說好了放假嗎?
“我不怕打擾的。”耍賴,是程弈田唯一的辦法。“我們先去你家拿電腦,然後去我家吧?”
“走,我送你回去。”肯定,是奚濤最後的堅持。無奈,是程弈田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