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寫過一篇關於塞林格的小說《麥田裏的守望者》的讀後感。在寫那篇文章時,腦子裏不斷的湧出超出對主人公霍爾頓的個人命運和性格層麵評述的想法,當時已經無法再將它們加進去。整理了一下,記錄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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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麥》中,作者把大量筆墨花在展示主角霍爾頓與環境的格格不入,—-讀者能深刻體會到霍與他所處世界有著來自於人與人之間在關鍵層麵的無法溝通所造成的隔膜。小說著意濃縮的人際關係中的負麵,頗發人深省的。
霍爾頓的自述開始時談到了一場錯過的Pencay與外校的擊劍比賽,—-大家把劍和裝備忘在地鐵上了,隻好放棄。因為霍是隊長,所有人將這件本來人人有責的事故的氣惱撒到了霍身上。回程時沒人搭理他。這裏雖然不排除有霍的誇張描述,甚至是錯覺的成分,但憑他的這種感覺已能說明霍與他的隊友們在感情上的生疏。
接著,霍爾頓提到在那不久前自己的駝絨大衣連同大衣口袋中的毛手套遭竊。在聚集闊人家孩子的學校卻不能免於遭盜賊侵害之苦,霍爾頓說:完全不是玩笑,—-越是貴的學校騙賊就越多。也許這是與同學生疏的感覺的潛在原因?
作為住校生的霍爾頓有兩位比他年長稍許的室友(隔壁室友)。
按出場順序,第一位是隔壁室友:Robert Ackley。
霍對R的描述是從不滿於他不衛生的習慣開始:不洗澡、不刷牙、滿臉粉刺。而後評價到他的性格:怪癖、“恨”所有人。再到他的品質:“近乎下流”,—-無禮、沒教養……。最後,R是個堅定的維護自己信仰的教徒。這應該是霍與他有隔膜的根本所在:不在於是否信教,而是,作為青少年在思維觀念上的自由、獨立與否的問題,(至少這是我對作者意圖的理解)。
接下來是霍的室友,Stradlater。這位S室友外表英俊倜儻,比隔壁室友A在邋遢方麵要好一些,為人也更有表麵上的禮貌。但S室友自我中心、驕傲淺薄,感受力遲鈍,內心極為粗線條。具體體現在上文提到他對與他約會的女孩Jane的態度,也體現在他表達求霍爾頓幫他寫的作文不滿時的粗鄙。好像他不知道霍爾頓的弟弟去世的事,果真如此,作為霍的室友也足見二者的疏遠。霍爾頓在描寫自己精心保存的弟弟的壘球手套的文章中肯定是傾注真情實感了,對此S讀文時絲毫感受不到,卻因為霍沒按他的要求寫房屋而立刻暴跳如雷,甩出一串故意刺傷霍的話。
第三位是霍的前校友,Carl Luce。他是一位比霍大三歲的高年級學生。霍爾頓並不真正喜歡他,但是Luce聰明,“是學校裏智商最高的”。跟他聊天經常可以獲得啟發,—-霍爾頓說。霍打電話給他,約在一酒吧會麵。L對性學、尤其對當時被視為性變態的同性戀感興趣。霍告訴他自己對不喜歡的女子沒有性感覺,也許是想就此向他請教吧?但對方把霍看成長不大的孩子,也不想多回答霍對他自己這方麵生活的提問。霍爾頓問起L的前女友,L說,她現在可能已經在什麽地方當婊子了。霍:對曾對你好過的女生總不至於如此言詞刻薄吧?會麵隻有十幾分鍾,L因還要赴新女友之約匆匆離開。
霍與L如果有交集那麽是在智力上的。兩人的心其實沒在同一個世界。而最令人替霍爾頓沮喪的,是霍爾頓與關懷他的兩位師長之間的誤解和隔膜。
第一位,在小說開頭不久就出場的曆史老師Spenser。
年老的Spenser老師憐惜霍爾頓被學校開除是因為他見過到校來過的霍爾頓的父母,“兩位都是很grand的人”。“Grand. There's a word I really hate. It's a phony. I could puke every time I hear it”,—-這是當S老師用上麵的詞匯評價霍的父母時霍爾頓心裏想的。表麵上,霍很有禮貌的回答老師:“是的,他們很nice”。在S老師看來,霍爾頓是不幸沒走上正常軌道的淘氣孩子。
霍爾斯喜歡S老師的曆史課,也出於愛屋及烏對S老師多少有些另眼相看。也感覺到S老師對他的好。他在曆史考試時因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格而對老師心存歉疚。為不惹老師傷心,霍爾頓在答卷上給老師寫了幾句表示慚愧的話。從事教育多年的S老師卻沒能領會‘短信’的意味,以為信是霍為自己知識的貧乏找托詞,並以為霍會對不及格的成績不滿。 他麵對霍爾頓大聲念出那段短信,讓敏感的霍感到非常尷尬,說自己會永遠忘不了這件事。
S老師還提起霍之前曾被另一學校開除過,以讓霍爾頓意識到他確實有問題。而霍爾頓說,並不完全是他被開除,可以說是他自己要離開那所學校的,原因是“那裏有太多偽君子”。此話是霍爾頓對讀者說的。S老師與他自己,如霍爾頓所說,各自處在地球的兩極,那是雙方的話都遠不能達到進入對方耳朵的距離。
整個在S老師家的時間裏,霍爾頓都在心裏評價著破舊睡衣中的老態龍鍾的S的行為與體態,還注意到他無意中不體統的挖鼻子動作,…老師正在從感冒中痊愈。一開始就讓霍爾頓極度厭惡的滿屋子藥水的味道讓他現在隻想盡快逃離那個地方。
回到宿舍,霍拿起一本不錯的書開始閱讀時自在的感覺才終於回來。(但這時無禮的Ackley又來‘故意’打擾他了)。
另一位師長是接納霍爾頓借宿他家的、霍之前學校的老師Antolini先生。A還相當年輕,也是極其聰慧的人。他了解霍爾頓的價值。他強烈建議霍爾頓先走其原生階層所應走的路。A先生沒有注意到霍爾頓的疲憊(他已經近兩天沒怎麽睡覺了),也並不關心霍的當下心境,毫不介意那時時光已經很晚,滔滔不絕的就霍“由於不用功被學校開除” 開始了對霍的開導。他的話霍爾頓認為有道理、是聽進去了的,但是在霍爾頓睡著以後又驚醒時發生的事一下子顯示出來霍對他的不信任。
霍當時對A先生的判斷也許是誤解也許不是,但這並不重要。我理解,作者在此通過寫霍爾頓對A的戒備心在表達這個少年人不得不置身的生存狀態:霍以他曾經的經曆、加上他認為自己對A並不真正了解,他隻能那麽做。即便事後發現是誤會,當時離開A家也是最保險的上策。
在火車站,霍爾頓開始編造以後若與A再見麵時讓大家都有麵子的謊言。作者是在說,這樣的“謊言”往往是人間關係長久維持的“基石”?—-即便是在理性層麵能算得上是懂你的人中。
有幸的是,並非所有的人都在霍爾頓的盾牌之外。
霍爾頓與募捐的修女們聊起《羅密歐與朱麗葉》,他一改一向的玩世不恭,坦率的說,在這個戲裏他最喜歡的人物是羅密歐的朋友Mercutio,那位反對理想化浪漫愛情,勇敢真誠的懷疑論者,……。當霍爾頓站起送修女們離開時,不小心把吸煙吐出的煙吹在了修女的臉上,這無意的“不尊重”引起霍爾頓深深的內心自責,他瘋狂的向她們道歉。後悔自己錢捐的太少。
霍爾頓與妹妹Phoebe的關係是人間真誠關係的代表。霍之所以提前在那晚回家,是因為他總在遭受“會突然得一場肺炎什麽的死去的念頭的襲擊。萬一這種事真的發生他得趕緊見妹妹一麵,算是告別”。他給妹妹買的唱片不小心摔碎了,他的心也幾乎跟著碎了。已毫無用處的唱片碎片被他小心的收起裝進了盒子。回家後,妹妹認真的接過那包碎片,說:“我正在收集唱片碎片呢”,—-相知和有愛的人之間,教養本然的會讓人知道怎樣做能最大限度的減輕對方的苦楚,知道以何種方式讓對方領會:愛收到了。
霍爾頓向妹妹借錢,妹妹本來似乎並未想盡其所有給出去,隻是短暫的拉開抽屜數錢的功夫,畢竟隻有八塊五,既決定傾囊相助哥哥。幾筆妹妹片刻猶豫的描述,作者告訴讀者:這幾塊錢是妹妹所珍惜的。第二天,霍爾頓在離開前要把錢還給妹妹,而妹妹放棄了她期盼已久的自己扮主角的校劇,非要陪他一起離開。當哥哥把錢遞給她時,她說:這錢你先拿著吧……,—-為了不讓哥哥偷偷溜掉。
霍爾頓是不可能欺騙妹妹的。回家途中他和妹妹進了動物園。已經十歲的妹妹要去玩旋轉木馬…,—-十歲的她實際上是個更小的孩子。就如17歲的霍爾頓,盡管長得很高但經常被視為隻有12歲。
這樣看來,真實、真情和相知、非偽君子,隻存在於孩子的世界,所以霍爾頓要做一個麥田裏的守望者。
霍爾頓在學校與同學相處時也是有愉快時光的,那是在可以忽略所有個人灰燼的、關係極單純的玩耍中:霍在應約去S老師家之前想起的那個十月間,在教學樓前校園裏的某個傍晚,他和幾個“挺不錯的小夥子”(就是說同學中還是有霍喜歡的人的)一起玩橄欖球,完全忘了時間,直到天黑下來也不能停止。這時教務處的窗口有老師喊停他們去準備吃飯…。
在霍爾頓從周六晚上離開學校到回家見妹妹之前的時光裏,他對在娛樂場所和劇院看的劇和演出多是一派揶揄貶損的口氣,但同時他又能從所有不喜歡中撿出自己所欣賞的,不露聲色的誇上幾句…。這亦如霍對自己讀過的書,完全有自己的好惡品味而不受‘潮流’與專家評價的控製,——作者讓這個少年敢說不喜歡歌德,不待見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喜歡《了不起的蓋茨比》、喜歡自己哥哥在“賣身好萊塢”之前寫的短篇《秘密金魚》。
這樣一個不肯隨波逐流、厭惡裝腔作勢和諂媚、又沒有學習成績的少年怎麽可能順當的度過他的青春期呢?霍爾頓說,提起‘Grand’一詞就想嘔吐,可是在人間的各種語言中這個詞會永遠存在,霍爾頓能在有一天以自己的方式去與其共存嗎?
在動物園裏。妹妹Phoebe玩旋轉木馬,下起了雨,霍爾頓坐在雨中。(小說中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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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所寫霍爾頓對S老師與Ackley室友的生理上的嫌惡,提醒人們:人與人之間是需要拉開距離,在尊重(即禮貌)的前提下互相接觸的,哪怕你麵對的是你眼裏的小孩子。如此,有時甚或隔膜會變成是可以穿透的,就像霍爾頓與那幾位一起打橄欖球的同學的關係。
塞林格的這部小說寫於1951年。薩特在1945年寫的作品中說:“他人即地獄”。據薩特的解釋,這話的一個意思是,當一個人的判斷太依賴別人或完全處於環境的支配之下,這個人即已淪為‘他人’,既是:此時他的自我意識處於失去自由的地獄中。那麽,霍爾頓顯然是世間少數有能力不落入“地獄”的人。
圖畫是我畫的,先畫在紙上再用iPad畫筆加重明暗和輪廓。謝謝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