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空餘下墨潑般的黑沉黑沉的天空。
湖麵浮起薄薄的青霧,四周景色裹在這青色的霧氣裏,如籠了輕紗的夢。
暮色裏石孝武軟著嗓子叫了聲阿婉,我“嗯”了聲,以為他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便微
側了身將耳朵湊了上去,做出一副要恭聽的樣兒。
可他偏又頓住了。
”什麽事?“他這般吞吞吐吐的,倒勾得我的好奇心起。
但那石孝武今日仿佛是有意要折磨人,頓了許久才輕嗽了一聲,啞著嗓子柔聲道”阿婉,
你是曉得的,我隻是區區一介武夫,學不來也不慣像現下時興的小白臉那樣編些甜言蜜語
的話兒來哄你。“
我一時被他這難得的謙然和順的語氣震住了,不知如何回應他才好,他卻又急急地用比
剛剛還要溫柔十分的聲音道”阿婉,我想讓你曉得,我石孝武想娶你,並不為別的,我是
真的喜歡你,從第一次遇見你,我就喜歡上了你,就想著有一天能娶你“。
自我結識石孝武那天起,他在我眼中便一直是個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蛟的鏗鏘人物,這
樣的人物即便是生成羅成那樣的小白臉,在話本子裏也該是領兵掛帥定國安邦的角色,在
戲台子上也應是頂盔掛甲身背令旗頭插雞翎八麵威風的扮相。
合著這樣的扮相,說出的話語發出的號令也必是鏗鏘有力的。
而現如今,這樣的人物忽然跑來後花園,作出了這一番柔情似水的表白,生生地叫我聽
出一身的雞皮疙瘩來,我柔弱的少女心險些被他驚得從胸腔子裏跳了出去。
這人是受了什麽刺激?還是前兩日傷風發燒吃錯了藥?燒壞了腦子?才會一下子柔順
得如姑母的那隻剛剛做了娘親的老花貓的?
我腦中靈光咋現,突然想起阿圓前一陣曾說過,她阿哥因不忿人說他是個不識情趣隻
會排兵布陣的莽漢,愣是叫人找來一大堆滿是鴛鴦蝴蝶的話本子,日日在書房裏發奮。
看今日這情形,大約是叫那些鴛鴦蝴蝶鑽了腦殼子,有些個走火入魔了。
“阿婉, 你這幾日不開心,皆是因為你信了別人的閑言碎語。”我正有些走神,猛不防
一股混著薄荷香甚或酒香的溫暖氣息撲了過來,我不覺哆嗦了一下,往後縮了幾分。
待反應回來仍是叫石孝武抓著了我的手,他抓了我的手卻並不老實,居然還喪心病狂地用
手心輕輕地摩挲著我的手背,立時一種既麻又酥的感覺直從指尖傳到了腳跟,我呆了,一
動也不敢動,怕他再做出更出格更放肆的事來。
此時我心中十分地悲憤,想到自從這紫禁城中的皇帝被趕下了龍庭,各色妖魔鬼怪便乘機
橫行,將這世道鬧得個沸反盈天,道德水準一瀉千裏,著實地令人痛心疾首。
如今這世道,真正是世風日下登徒子們猖獗的世道啊。
此時大抵在石孝武心裏 ,調戲調戲與自己有一紙婚約的女子乃是正常的人倫。
而姑父姑母對他的此等行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真讓人無比地無可奈何。
"我並沒有不開心,是...是阿武你多慮了." 好半天,我才囁嚅出這一句話來.
”還嘴硬呢,不過是前兩日奶娘和園丁閑談叫你聽了去,就真放在心裏了?要不是我拷問
曼兒,你究竟還要瞞我到幾時呢 ?我去問了老李當日的情形,確實是他們說了不該說
的話,可你也不該就信了,你也不想想平日我對你是如何地用心。“石孝武今日能說出這
許許多多甚叫人刮目的話,這短短幾日內他要吞下去多少的鴛鴦蝴蝶才能修煉出這等柔情
蜜意來啊,著實令人佩服得緊!
我正想著要不要過兩日也找一些這樣的話本子來看,也養它幾隻鴛鴦蝴蝶什麽的,提升提
升自己的修為,好和石孝武打個旗鼓相當,他卻又接著道說“你萬不可學了那紅樓裏的黛
玉,有什麽話都悶在心裏不讓她寶哥哥知道,倘若她能說得明白些,倆人早捅破了那層
紙,萬不會是那樣的結局。我想明白了,我既比那呆寶玉還要差十分,倒不如話與你說明
了,讓你心中敞亮,為著能斯斯文文同你講這許多,你都不知我背地裏下了多少功夫,這
可比讓我排兵布陣領兵打仗難上許多倍的,今日我不過是仗著天黑又喝了幾口酒,才敢一
口氣講出這些許多話的”
石孝武今日如情聖附體,這番叫人肉緊的話他說得甚是纏綿,讓人聽了似酒喝多了般的頭
腦發暈,又似饑渴時飲下甘泉般心裏發甜,心頭真正是五味雜陳。
我尚在回忖他這些話,他卻又來攬了我的腰,如此的色膽包天,我想他這酒喝得可不是幾
口那麽簡單。
”可是,你終究有叫錯過我的名字,再聽奶娘他們。。" 叫人抓狂得很,神智迷蒙中我竟
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真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
摟著我腰肢的胳膊僵了僵,抬頭看去,月色下他的眼眉不甚清楚,可一雙眸子裏卻分明有
亮晶晶的東西在閃。
“阿婉,你是在吃阿瑩的醋嗎?”石孝武突然將頭埋進我的肩窩,有些驚喜地問道。
他這話問得著實叫人惶恐震驚,一個不留神,我在他心裏竟成了隻會撚酸吃醋的女子?
“沒有的事,我的心胸不會怎會這麽小,我還想過給你收幾個通房丫頭呢。”我倘若再不
為自己辯白兩句,非要給這石孝武小瞧了去。
我雖沒見讀過鴛鴦蝴蝶這些個勞什子,一時摸不準石孝武的心思,但好歹姑母給我的《女
誡》《女訓》我也隨手翻過幾篇的。
“女子當有不妒之德。”多給夫君找幾個小老婆,乃是賢惠大度的根本,我以為從這根本
上去說萬萬不會錯的。
初到徐府,為了解悶,姑母特特地囑咐曼兒找些有趣又有益的話本子給我。
記得當中有這麽個故事,說的似乎是個在功名道上走得不甚順暢的窮書生,忽然撞了狗屎
運,娶了個堪稱天下女子典範中典範的賢妻。
這典範最最叫人佩服的,就是她的心胸,婚後不久她就立誌要給他的夫君娶個貌美有
才情的女子做妾。
即便是他夫妻二人已敗光了祖產,靠朋友接濟過活,她也不曾放棄過。
可她萬沒料到的是當她托人去向那他們夫妻千挑萬選才看中的女子提親時,竟被那家人不
客氣地一口回絕了。
不久,那女子就嫁去了一大戶人家,典範正在安慰有些垂頭喪氣的老公,偏又聽說那大戶
人家娶了這女子也是做妾的,頓時一口氣上不來倒在了地下,不幾日竟一命嗚乎了。
”這等心胸,在如今這世道堪為全天下女子的楷模。“一幹道德文章聞天下的老夫
子們聽說了這事,在咂咂稱奇之餘,不顧老眼昏花,體弱多病竟紛紛也要為這典範種的典
範,楷模中的楷模豎碑立傳。
千萬年來,男人們翹首以盼的不就是這樣的賢妻麽?
在徐府,我也聽過下人們咬舌頭,似乎說表姐的死也和那顧兆麟娶了小老婆有關。
姑母也曾暗地告誡我,自那場大病以後,我身體大受損傷,婚後能否生兒育女尚且不論,
單憑石孝武是個獨苗和石府的今日權勢,成親後我都不能獨霸石孝武,也獨霸不了石孝
武。
這小老婆乃是我必須應的一個劫。
既然形勢如此強人,我倒不如索性大方些,博個賢德大度的名聲。
“阿婉,這是你的真心話?還是特意說來氣我的“卻不想石孝武聽了我這等賢惠懂事的話
語,不但不如我料想的那般高興,連語調也失了先前的溫柔,握著我的手也突然用了
力,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我本能地抽回我的手,將他推到一邊。
“真的,當然是真的。”我有些脾氣地回答。
“你就這麽不在乎我?”石孝武嘶啞著嗓子凶巴巴地問道。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這..從何說起呢?
這個人怎麽如地反複無常?難道我學那典範學的不夠像,又或他覺得我的境界還不夠高?
月色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隻覺得一股寒氣從他身上蔓延開來,讓人一時做聲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