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子記得,第一次見到秦立,是在她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年夏天,恰好她小學畢業,到西北跟著爸爸上中學,是爸爸媽媽早就商量好的。
艾子不想去西北,她舍不得老家的小橋流水,舍不下老家飯桌上美味的魚蝦和香噴噴的大米飯,
更舍不下自己養大的小黑鴨,可她做不了自己的主。
剛開始,艾子對西北生活很不習慣,西北雖不像她想象的那麽差,住帳篷,喝雪水,但也好不到
那去,眼裏看到的永遠是光禿禿的不長草的綿延不斷的群山,那些山的顏色,和西北人臉上的
兩坨高原紅是一個色,暗紅暗紅的,那是西北獨有的顏色。
飯桌上端上的永遠是苞穀麵糊糊,白麵饅頭,和膻味撲鼻,令人想吐的牛羊肉。
艾子很想家,很想朋友,很想媽媽,也很想自己小黑鴨。
艾子到的時候,剛好是七月,學校都放假了,艾子找不到組織,隻好做散兵遊勇,。
爸爸找來一套當地五年級的教材,讓她看,說怕有些東西,她在老家沒學到。
遇到不懂的,爸爸教不了的,就會帶她去找伯伯叔叔們。
廠裏的好多伯伯叔叔,都是大學畢業有文化的人,也都是打右派時被打到西北來的。
教她語文的,是一個叫青楓的伯伯,爸爸說青楓不是他本名,他本名姓顧,至於叫什麽,爸爸也
不知道,爸爸讓艾子叫他青伯伯,他摸摸艾子的頭,很高興地答應了。
青伯伯似乎很自豪自己的筆名,他告訴艾子,他的筆名出自唐朝大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
夜》: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艾子聽爸爸說,青伯伯原是個部隊作家,是從北京被發到這兒來的,說的時候,爸爸還歎了口
氣。
即便艾子還小,還不懂分辨美醜,艾子還是覺得青伯伯不好看,他皮膚黑紅黑紅的,和媽媽常喝
的紅糖水一個顏色,眼睛也很小,眼角還搭拉著,看著很像電影裏一肚子壞主意的壞人。
然後他還有一口大黃牙。偏偏那大黃牙還不老實,最大的兩顆都跑到嘴外邊了,看著很囂張,以致
於多年後,艾子隻要想到青伯伯,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先想到他的那兩顆大黃牙。
青伯伯講話時,艾子有時會發呆,盯著他的那兩顆大黃牙看,總想把它們給摁進嘴裏去。
青伯伯是廠裏出了名的老煙槍,煙癮比爸爸還大,他嘴上的香煙總是一根接一根地,手指都被熏
得焦黃焦黃的了,他也不管。他坐過的地方,總會散落著很多的煙頭。
他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煙草味,他實在不像個做過作家的人,要不是看他還會講故事,艾子真不
想去找他,靠近他。
艾子搞不懂,爸爸和那些伯伯叔叔為什麽那麽喜歡抽煙,煙有什麽好抽的,一噴煙一冒,啥也吃
不到,啥也不留下,還不如拿錢去換糖吃,實惠。
艾子有時會看到青伯伯抽著香煙,眼睛卻癡癡地看著遠處發呆,這時艾子也會盯著他的嘴發呆,
覺得他的嘴很像廠門口的煙筒,不停地往外冒煙。
那天午後,艾子有些無聊,那時艾子還不太會講普通話,而家屬院的小朋友也聽不懂她的吳儂軟
語,覺得聽著比外語還費勁,就不願帶她玩。
都好些天了,艾子都還沒結識到一個願意陪自己玩的新朋友。
但她又不願一個人在家待著,於是她跟爸爸說“我要去找青伯伯,問問題。”
青伯伯在車間是燒窯的,窯和那些山也是一個顏色。至於窯裏燒的是什麽,艾子不知道,青伯伯
從不讓她爬上去看,說小孩子危險。
窯在車間的邊上,就青伯伯一人。艾子每次去,都會坐在邊上的小石凳上等他。
青伯伯休息的時候,不但會教她題,還會講很多有趣的故事給她聽,有時艾子被逗得笑得停不下
來,因為青伯伯講故事時,還帶做鬼臉,扮動作的,像人家在戲台上演戲。
青伯伯沒結過婚,沒自己的孩子。每次艾子去找他,他都會像變戲法似地變出好多好吃的東西
來,給艾子。
有時是一塊餅幹,有時是一塊糖,有時是一個蘋果,甚至有兩次,還是奶油蛋糕,艾子覺得那是
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
雪白雪白的奶油,香香的像絲一樣光滑,用舌尖輕輕地舔一下,還沒到嘴裏就化了,再咬一口鬆
軟的蛋糕,嘴裏立刻就會充滿了無數的香甜。
爸爸說,那是上海的姚叔叔,帶回來的,青伯伯自己舍不得吃,都帶給你吃了,記得長大後,要
好好報答青伯伯。
可那日,青伯伯卻不在窯邊,爸爸在車間附近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再一打聽,說是被主任叫出
去辦事了。
艾子不敢一個人回家,因為她認不得回去的路,北方的路不像南方那樣平坦,爸爸的廠建在上坡
上的,車間和家屬院隔了老遠,曲曲折折的,跟在爸爸後邊,艾子對記路的事沒怎麽上心。
爸爸就叫她到車間後的山坡上玩,不要走遠,因為那裏能看到青伯伯回來。
七月的高原,天空湛藍湛藍的,不見一絲雲彩,像水洗過一般,氣溫也隻有二十多度,很涼爽很
舒服,一點也沒有南方夏天那煩人的燥熱和潮濕。
這樣的夏天,艾子還是蠻喜歡的,要是老家也能有這樣的夏天,就好了,媽媽晚上就不用那麽辛
苦,要一個勁地給自己打扇子納涼了。
高原幾乎沒有春天,鮮花大多要到六七月份才開放,因此這裏的夏天正是一年中,最舒服最令人沉
醉的時節。
後山坡上,長滿了高原特有的格桑花,它們野生野長,正一簇簇地競相開放著,五顏六色的格桑
花,襯著背後紅色的山景,在陽光照射下,在微風中,就像一隻隻輕盈的蝴蝶,上下翻飛搖曳
生姿。一陣大風刮過,它們會起伏成一道綿延的波浪,奔向看不見的遠方。
陽光有些刺眼,艾子在山坡上找了一塊蔭涼僻靜的空地,又搬來幾塊磚頭壘成一個凳子,在凳子上
又鋪了一張紙,這才坐下去,她準備把青伯伯前幾天才教的詩複習複習。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風一更,雪一更,聒........聒............聒..............聒.”艾子怎麽也
想不起來那詩的最後兩句。
“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艾子耳邊響起。
艾子猛回頭,隻見不遠處的陽光下,正立著一個年歲和自己差不多,清清俊俊的男孩子。
十分奇怪,他好像認識她似的叫了聲“艾子?”,但口氣不太確定,仿佛在問。
艾子望著他,有些吃驚,這裏的小孩,還沒有知道她名字的。
艾子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我叫秦立。”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艾子很疑惑。
“青伯伯告訴我的。”秦立趕忙回答。
“他們都不太懂我說的話,你怎麽會懂?”艾子有些興奮,終於找到能說話的人了。
“我爸和青伯伯是老鄉,他們都是南方人。”
艾子點點頭,又問“那你的詩也是青伯伯教的嗎?”
“不是,是我爸,他原來做過編輯。”
“噢,這樣啊。”艾子第一次聽說編輯這個詞,但她想,那大約是和作家差不多的一個職業吧。
秦立,用手輕輕地拂著格桑花,走到艾子身邊,看著她手裏的教材說“再開學,我也要上初中了,說不定,我們會在一個班。”
“是嗎?要是就好了,我還擔心開學後,誰也不認識,會被欺負呢。”艾子興奮地說。
“那你最好趕緊學說普通話吧,要不別人會覺得你很奇怪的。”秦立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好的,我爸已給我買了個小收音機,讓我跟著播音員阿姨學呢。”艾子得意地說,為自己這麽
小,就能擁有一個收音機而自豪。
“真的,那太好了,可以借我聽劉蘭芳嗎?”秦立急切地問
“當然可以,我也在聽呢,我們一起聽吧。”
艾子和秦立隻是第一次見麵,他們居然說了很多話,說到後來,秦立也去搬來幾塊磚,放在艾子
邊上,兩人坐在一起,秦立教她用普通話背詩。
艾子和秦立在一起,一直玩到爸爸下班,在遠處叫她,才和秦立分開。
最後一片葉子,是個小短篇,隻有幾章。謝謝麥姐支持。
筆力不夠,希望勤能補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