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詠
一九四九一九四九年以後,中國現代史學的發展,從整體上看,是以馬
克思主義史學為一統天下的。說它一統天下,並不意味著其他學派絕對
沒有生存空間,而是說作為中國現代史學主流的“史料學派”,從一九
四九年以後基本上被人為地阻隔了。這種阻隔,對於那些在一九四九年
以前就成名的史學家來說,它的傷害隻是他們在很長的時間內不能按照
他們已有的史學訓練來做研究,但對於那些在一九四九年以後才開始學
術生涯的史學家來說,在他們的學術生涯的起步階段,就受製於單一的
史學訓練,這使他們很難在學術上達到前輩學者那樣的境界。這也就是
為甚麽“中國現代學術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原因。八十年代中期以後,
中國史學界開始反省近半個世紀以來在學術上的失誤,到了九十年代,
已經開始向中國現代史學的起步階段回歸,其主要特徵就是:回到傅斯
年。
傅斯年的史學觀,簡單說就是“史學即是史料學”,他認為史學家的責
任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隻要把材料整理好,
則事實自然顯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
便不出貨。”他和史語所同仁所進行的學術研究工作,現在看來是經得
起曆史檢驗的。史語所作為一個現代學術集團為中國現代學術提供了成
功的範例,它的成功告訴我們,史語所雖然是一個國家體製化的研究機
構,但因為他們的研究工作遵守了史學研究最基本的學術規律,所以他
們在一個動蕩的時代裏所取得的學術成就是驚人的。那一代史學家的誕
生和成長,開創了中國現代史學的新格局。從本世紀20年代開始,直到
四十年代,以傅斯年和胡適為代表的中國現代史學中的“史料學派”,
本來已為中國現代史學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礎,但因為後來中國史學的發
展被馬克思主義史學一統天下,不但使已有良好訓練的學者不能在學術
上再做出更大的學術成就,而且使新一代學者的學術訓練走上了歧途。
在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中,第一代的五老(郭沫若、範文瀾、翦伯讚、侯
外廬、呂振羽),由於早年的訓練還是受史料學派的影響,所以他們早
年的研究還可以說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稍後的吳、尹達、吳澤等學者,
早年也有很好的學術訓練,但他們後期的學術研究,特別是受了馬克思
主義史學影響以後,則退步了;至於以後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如華崗、
胡華、胡繩、何幹之、劉大年、張如心等,他們的學術研究工作,現在
看來很少能經得起時間檢驗。
一九四九年以後,對於資產階級史學的批判,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批判胡
適和傅斯年的史學思想,而且都是從批判"史學就是史料學"下手的。
一九五八年第六期《新建設》雜誌曾發表過一篇〈批判傅斯年的反動的
史學研究方向〉的文章,署名文瑾。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清算傅斯年著
名的《曆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在中國史學界的影響。文瑾認為:
“這些舊史學留下的汙毒,隨時都在侵蝕馬克思主義的史學陣地,使馬
克思主義的史學研究工作不能很好開展起來,並阻礙著科學隊伍的更快
成長。為了史學工作的大躍進,我們必須大破大立,把資產階級的史學
研究方向徹底搞臭,為馬克思主義的曆史科學開辟更廣闊的道路。”
同年第十二期《新建設》雜誌又發表了胡如雷的《廓清陳寅恪先生資產
階級史學觀點的不良影響》。胡如雷認為,全國解放以後,胡適派資產
階級學術思想已經威信掃地,但陳寅恪的資產階級史學觀點在史學界還
有影響。“某些人對陳先生的迷信也還沒有破除,有意無意間對陳先生
的所謂‘成就’進行宣揚,甚至渲染,傳播開去,流毒無窮!明乎此,
則可更進一步了解,現在批判陳先生的學術思想是具有重大意義的,這
不僅對陳先生有極大的幫助,而且對今後史學界的健康發展,也將會起
良好的作用。”那時馬克思主義史學已取得了不容懷疑的正統地位。五
十年代初,作為國家體製化行為,中國科學院下設的曆史研究所,它的
領導是以郭沫若、範文瀾為主要代表的;一九五五年哲學社會科學的學
部委員當中,也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天下,馬克思主義的史學家差不
多都成了學部委員,而顧頡剛卻被排斥在外。
那時對"史料學派"的批判是構造了一個“史料學派”沒有理論的假設,
在這個前提下,以所謂“史料”與“理論”的輕重和“求真”與“致用”
的矛盾為相互對立的假設,對前者進行了否定。其實這些問題根本都是
不存在的。因為史學常識告訴我們,從來就沒有過“沒有理論的史料”,
也根本沒有過“沒有史料的理論”。對“史料學派”的批判,目的就是
不要史料。正是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一九四九年以後,史學界“一派
獨興”、“五朵金花盛開”的局麵才得以形成。那“五朵金花”,即中
國古史的分期問題、農民戰爭問題、封建社會土地問題、資本主義萌芽
問題和漢民族形成問題。對這些問題的研究,不是建立在新史料發現的
基礎上,而是先有了理論上的預設,在“規律至上”的觀念指導下,再
去尋找史料以為證明。現在看來,在這些問題的研究上,大體可以說是
浪費了幾代學者的才華,他們本來可以不在這些問題上進行糾纏的。比
如像農民戰爭這樣的問題,假如沒有理論上的預設,稍有學術訓練的史
學家都不會得出後來那樣的結論,特別是像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這樣的事,
隻要舉出史料,他們的性質也就一望而知。
現代史學史證明,“史料學派”沒有排斥過馬克思主義史學,他們隻是
不迷信這些東西,他們對這種理論的使用範圍保持了相當的清醒。一九
四五年,顧頡剛和童書業合撰《當代中國史學》,就對郭沫若的古史研
究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研究社會經濟史最早的大師,是郭沫若和陶
希聖兩位先生,事實上也隻有他們兩位最有成績。郭先生應用馬克思、
莫爾幹等的學說,考索中國古代社會的真實情狀,成《中國古代社會研
究》一書,這是一部極有價值的偉著,書中雖不免有些宣傳的意味,但
富有精深獨到的見解。”顧頡剛在該書的引論中還說:“自從所謂‘唯
物史觀’輸入以後,更使過去政治中心的曆史變成經濟社會中心的曆史,
雖說這方麵的成績還少,然也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史料學派“對史學理論”是非常重視的,他們對二者之間的關係也有非
常清晰的分辨。一九四零年,顧頡剛在四川成都所寫的《史學季刊發刊
詞》就深入論述過史料和史觀的關係。他說:
“故凡不受曆史哲學指導之曆史科學,皆無歸宿者也。夫考據之功無盡
期,曆史哲學之建立因不必待至一切曆史考據完成之後,然必當建立於
若幹顛撲不破之考據上固無疑。觀各國新史學之發達曆程,均先賴考據
方術之改進,而後有正確解釋之產生,知無史觀之考據,極其弊不過虛
耗個人精力。而無考據之史觀則直陷於癡人說夢,其效惟有嘩眾愚眾而
已。世之好為史學者,果欲納之於正軌且開浚其源頭乎,審定史料固最
基本之功力,亦最急切之任務也。”
顧頡剛是“史料學派”的主將,但他對曆史哲學的重視是非常自覺和清
晰的。可惜像他這樣的學者,在一九四九年以後已從主流退據邊緣了。
五十年代在所謂“曆史科學中兩條道路的鬥爭”中,受到最大傷害的就
是“史料學派”的曆史學家。一九五八年在全國高等院校開展的“曆史
科學中兩條道路的鬥爭”中,其主要內容就是批判“史料學派”。當時
山東大學、中山大學、西北大學、四川大學、吉林師範大學和華東師範
大學六所大學的曆史係學生給他們的老師寫了許多大字報。這六所院校
的學生集中批判的就是童書業、陳寅恪、岑仲勉、劉節、徐仲舒等一流
史學家。當時山東大學曆史係的學生還寫過這樣一首詩來諷刺他們的老
師(見《曆史科學中兩條道路的鬥爭》續輯,人民出版社,北京一九五
九年一月):
厚古又薄今,理論看得輕;
馬恩列斯毛,從來不問津。
報刊和雜誌,當做史料存;
五六十年後,一筆大資本。
研究古代史,言必稱二陳;
史觀寅恪老,史法垣庵公。
至於近代史,首推梁任公。
理論有啥用,史料學問深。
對於傅斯年和“史料學派”的批判,使一九四九年以後成長的史學研究
者中很難出現像他們前輩那樣的史學家,因為訓練不足或者說曾經誤入
歧途,他們已經回不到傅斯年的路上去了。破壞比建設要容易得多,一
九四九年以後,中國並不是沒有史學方麵的青年才俊,但因為意識形態
的製約,使那些頗具文史才華的青年才俊都在學術上走過邪路。像李澤
厚、李希凡、藍翎、馮天瑜、朱永嘉、戴逸等先生,甚至餘秋雨、甚至
姚文元,他們本來是有可能成為像他們前輩那樣的學者的。
中國現代史學的道路是曲折的,繞了五十載,還得回到傅斯年,這是很
讓人感慨的。
原載於《二十一世紀》雙月刊,二零零零年十月號(香港:中文大學中
國文化研究所)一五一頁─一五三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