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光
日子。心情。人和事
當Chloe再次示範怎樣才能摸到左耳後那個腫條時，哈塔米已經明顯地不耐煩了。 他象征性地用兩個指尖輕輕碰了碰， 就匆匆收回了手，頭也不抬地說， 我摸不出什麽異常， 可能是肌肉。 可是我能摸到啊， 而且右耳後是沒有的呀， Chloe有點急了。 哈塔米抬起頭看著她， 目無表情地說， 你對自己的身體太敏感了。 兩邊不一樣並不一定就代表什麽， 有些天生就是不一樣的。
哈塔米的話又一次讓Chloe 瞠目結舌， 隻聽說過醫生鼓勵病人注意身體的異常， 赤裸裸地讓病人去忽略身體變化，對這些變化熟視無睹的醫生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Chloe的臉也冷了下來， 挺直腰背， 和哈塔米靜靜地對視著。沒有說話， 心下念頭卻來來回回兜兜轉轉了好幾個回合， 安省有維護醫生權益和監督醫生道德規範的醫生協會， 如果需要向誰投訴的話， 要找的應該是他們吧。
對視其實隻有幾秒鍾時間， 卻好像很長。 哈塔米最終支撐不住， 眼神閃爍了幾下後， 不自然地把視線移開， 開了口， 你腋下的腫塊怎麽樣， 有削減的趨勢嗎。 Chloe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哎， 我現在還真是沒有時間沒有心情去揭發你， 還是先解決了身體上的問題， 再去考慮鬥爭吧。 沒有削減， 好像還略略大了一些。Chloe 答道。哈塔米戴上乳白色的塑膠手套， 檢查了一下腋下， 說，還在那裏， 沒什麽變化， B超的結果是一切正常， 沒有發現異性物質。 哈塔米把B超的結果調到電腦屏幕上， 手指著屏幕給Chloe看， 一句一句把結果念出來。
沒問題是最好的了， Chloe臉色稍稍緩和了些， 說， 最近總是覺得右側乳房脹痛， 乳腺出問題有可能引發腋下淋巴腫大， 我想做鉬靶查一下乳腺。 哈塔米遲疑了一下， 問， 有摸到什麽腫塊兒嗎。 摸不到什麽，Chloe答道。哈塔米說我得做一下手檢， 然後示意Chloe把上衣撩起來。 摸不出什麽異常， 乳房有脹痛感很正常， 並不一定跟腫瘤有關係的。哈特米一邊說著一邊脫下了手套。
這句話技術上完全沒有錯誤， 可是Chloe還是感覺到心火熊熊地燒了起來。 我想要的是確定， 不是不一定。 壓製著心中升騰的火氣，Chloe盡量把聲音壓低放緩。 我有個同事剛剛去世了， 癌症， 我上周參加了他的葬禮。 說到艾德， Chloe的聲音低沉下來， 神色疲憊。
死人是正常的，醫院裏每天都在死人。 哈塔米頭也沒抬。
但是他們沒有死在我跟前！一句話直楞愣硬邦邦地丟了出去， Chloe不再刻意去壓製自己的情緒, 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 你這個虎狼心腸的醫生啊，感歎過後， 她抬起眼睛，安靜地注視著哈塔米， 你知道看到不久前還跟你輕鬆談笑的人突然就躺進了冰冷的棺材裏是什麽感覺嗎？
哈塔米移開視線， 癌症病人是很多， 可是那不是你。
哈塔米你可真有意思啊。 Chloe又好氣又好笑，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妄言，沒有任何檢測的情況下你竟然空口給我打包票， 難道你真以為自己是上帝或是神仙？還是以為我是個傻子？ Chloe收斂了一下情緒， 看著哈塔米， 沉聲靜氣地說， 哪個癌症患者事發之前想到過撞上厄運的是自己？停頓一下， Chloe盯住哈塔米的眼睛， 放慢語速， 一字一字棱角分明如煮硬了的米飯顆粒， 你有什麽底氣肯定那個人不可能是我， 或者， 是你自己？
我們不是剛剛檢查過了嗎， 哈塔米手指了指電腦顯示屏。
可我們沒有查耳後和胸部！ Chloe猛然提高的聲音讓哈塔米有點錯愕， 抬起眼來用帶點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你為什麽這麽緊張？
是的， 我很緊張， 非常緊張， Chloe有意識地加重了語氣， 與哈塔米打交道以來一直不得不鬥智鬥勇比恒心拚耐力， 這次還得加上演戲的籌碼了。 Chloe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從自己這個個體分離出來， 爬到了白晃晃的天花板上， 冷眼冷氣地俯視著戲台上的兩個人，神經質的自己和皺著眉頭想對策的哈塔米。大家都知道乳腺癌在現在是多麽的普遍，我四十二歲了， 還沒有做過一次係統的乳腺檢查。Chloe實在有點撐不住了， 音量不自覺地又提高了很多， 好像是在向哈塔米表決心似的， 言下之意這個檢查我是做定了。
好，都做！ 我們這次都做！ 耳後， 胸部， 腋下！說到最後哈塔米有點咬牙切齒的樣子了。 他怒氣衝衝地連開三張單子，茲啦茲啦把檢查單一張接一張從本簿上撕下來， 一起塞到Chloe的手裏。 哈塔米坐回桌前， 搓了搓雙手， 臉上有了疲憊的顏色， 不要做鉬靶， 有輻射， 去做超聲波，腋下再做一次。 這次你到醫院的超聲部去做， 看他們的結果怎麽樣。
看著攤在手上的三張單子， 和努力做出心平氣和之態的哈塔米， Chloe心像漏氣的氣球， 慢慢地軟了下來，天花板上的那雙眼睛也悄沒聲息地溜回了體內。 還有什麽好吵的呢， 還有什麽好說的, 等著看結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