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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漢地紀實(17) 以階級鬥爭為綱 (2)

(2015-12-06 19:29:42) 下一個

離我老家不到兩裏地的老鸛窩村,沒有地主隻有一戶富農,每次運動一來,富農分子王誌錄就要被折磨一通。這一回“麵上社教”,王誌錄挨鬥在所難免,當貧協組長命令他站到會場中央時,他來了強勁寧死不從,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心想還不如一次被整死,免得活著受罪。可是“同胞們”是不會讓他痛痛快快的死去,你要是死了,今後生產隊裏的階級鬥爭怎麽開展?附近沒有地主富農的村子,為了開展階級鬥爭,還得從別的生產隊裏借來階級敵人進行批鬥。

“同胞們”很快搭好一個木架子,幾個積極分子硬拉硬拽像拖死屍一樣,把他拖到木架子跟前,用繩子勒住他的兩隻手腕,從木架兩旁向上一拉,吊也要把他吊起來進行批鬥。

“鄉親們,我王誌錄從來沒幹過壞事,沒有把你們的大兒打死,小女兒摔傷,沒有得罪你們任何人,為啥要這樣折磨我?”

“誰是你的鄉親們?親不親,階級分,想軟化拉攏我們,沒門兒!舊社會你為啥富,我們為啥窮,還不是你剝削造成的?”

“就算是你們說得那樣,現在沒有誰剝削你們了吧?也沒見你們富起來。”

“胡說!你敢放毒!煽動貧下中農對黨的不滿,不收拾你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鬥!”

一陣毒打過後,王誌錄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你們算什麽人?是階級敵人!是敵人就得消滅。”

“好。消滅了好,給我一刀,來痛快點兒。”

“想得美,沒那麽便宜!”

“同胞們”搬來竹條編的大囤子,囤子底部和周圍縫隙裏插滿狼牙刺,狼牙刺的刺長近一寸,銳利而堅硬,被紮後,不但疼痛異常還奇癢難耐。在嚴寒刺骨的冬夜剝掉他的衣服,隻留下遮醜的單褲,把他扔進滿是利刺的囤子裏,身強力壯的積極分子不停地使勁搖晃囤子,尖利的狼牙刺紮進他的皮肉,王誌錄隻能痛苦的哼哼,後來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了,外麵搖囤子的“同胞”還說:“咿呀,還不嫌疼,使勁!”至今,當地還流傳著一句歇後語:王誌錄撂到刺架裏——看你咋整!

用各式各樣的批鬥殘害“階級敵人”是中國的一大發明,滿足了人類折磨他人從而取樂的劣根性。

看到電影電視上反映日本侵略者入侵我國時,當演講者喊出一句:“同胞們!……”不由人熱血沸騰,升騰出一股愛國情懷。但是,我們的“同胞們”,卻在侵略者投降以後內鬥不止。對自己的同胞在肆意放大的階級鬥爭中任意折磨、大開殺戒,就連日本侵略者也未必能想出來的酷刑,卻用在自己同胞身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人類幾百萬年進化的成果,難道是用各種各樣的怪招來折磨自己的同胞?

婚姻問題上,一股新的門當戶對觀念急劇升溫,貧下中農的子女誰願意和“分子”家的子女成親,自己往火坑裏跳?我和妻子路喜鳳的結合就是一個實例,兩家都是地主成分,屎殼郎不嫌糞臭,老鴉別閑豬黑;我不說你的鼻子低,你也別嫌我的眼窩深,魚找魚,蝦找蝦,臭氣相投而已。

眼看婚期將近,擺在我們麵前的有兩大難題,一是經濟困難,二是如何待客。經濟上父母無能為力,因為是被管製分子,父親連上街買賣東西的自由都沒有,一切全靠我自己操辦。在待客的問題上父母拿定主意:鑒於目前的狀況,親戚家不請一戶,免得人家在政治上經濟上都受作難,所以,連經常幫助我們,和我們最親的小舅黃繼賢也沒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本村家族瞞不過去,家家都請,來者不拒,不來者不怪,凡來者一律不收一分錢的賀禮,主要是招待娘家送親的客人。我們寧可在經濟上受些損失,也盡量減少在政治上讓人抓住把柄,遭受打擊。

為擺婚宴的事,讓人頗費周折。按照家鄉傳統,要請來廚師搭籠蒸菜,席上一般是七拚八盤,有酥肉、滑肉、粉蒸肉、紅扣肉、白扣肉、什錦甜盤等,但時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方興未艾,要移風易俗根除封建主義的惡習,嚴禁請客送禮、大操大辦,這樣,宴席備辦起來很是為難。因為父母不能出麵,隻有我在星期六晚上到支書、隊長、貧協主席、貧協組長家裏一一求佛問卦。把席上的菜肴降低到最低點,隻要允許搭籠蒸菜,方便招待客人,就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還算幹部們給麵子,叮嚀一些注意事項,沒有堅決抵製。但是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富農郝忠海家就沒有這麽幸運,郝忠海的大女兒郝誌蘭出嫁,剛把蒸籠鍋燒開不久,幾個年輕的積極分子,掀掉上麵的兩層籠,盤破、碗爛、肉菜撒落一地,一家人放聲大哭,喜事變成了傷心事。

1964年農曆臘月初十是我結婚的日子。我不但沒有大喜的感覺,反而內心忐忑不安,擔心會不會有人找上門來尋事,給父母帶來災難。頭天下午我回到家裏,家裏和往常一樣冷冷清清,住在同院的三老婆子坐在板凳上,伸出一雙粽子似的腳,把長長的旱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這要是放在過去,今兒下午不知該有多麽熱鬧,高頭大馬、紮花大轎早把院子停滿了,現在冷清的連個鬼都看不見。”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母親在家暗暗落淚,我心裏像寒天飲冰水,點點滴滴在心頭。

直到晚上,山口子的姑婆姑爺才來到我家。他們是唯一參加我們婚禮的親友。第二天,學校裏沒來一個人,無情的階級路線,使人人懼怕沾上地主階級的晦氣。收到的賀禮是姑爺硬塞給父親的兩元錢。婚禮上的一切,都在階級鬥爭的陰霾下草草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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